香港同志運動會:規模縮水、政府「低調」 首次亞洲舉辦的同樂會在爭議聲中開幕

香港將於11月3日至11日舉辦第11屆「同樂運動會」(GGHK2023),這場舉辦了40年的同志界國際盛事,首次在亞洲舉辦。BBC中文梳理了這場峰會的五個主要看點,幫助讀者更深入地了解這場運動會由成功拿到主辦權到正式舉辦期間,經歷了怎樣的風波。

同樂運動會於1982年開始在美國舊金山舉辦,每四年舉辦一次,過去主要在歐美國家舉辦,香港的主辦單位於2016申辦運動會、並於翌年勝出拿到同樂運動會的主辦權,至今歷時近七年,當中又因疫情關係決定延遲一年舉行,並轉而與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合辦。

原本預計有1.2萬人參賽的活動縮減至只有2千多人參加,在籌辦的過程中,亦出現不少風波,除了有台灣代表團宣佈擔心觸犯《港區國安法》而不參賽,也遭到立法會議員及保守團體反對及狙擊。原本支持同樂運動會的政府相關部門,目前也以低調的方法處理,沒有為這次運動會作出太多宣傳及推廣。

「縮水」的同樂會?

香港同樂運動會原本預期能吸引1.2萬名參加者、7.5萬名觀眾、3千名義工,並為香港帶來10億港元的旅遊收益。

目前參與人數比預期縮減至六分之一,香港同樂運動會聯席主席林敏蕙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現在參加者約2,300多人,來自40多個國家和地區,當中香港參與者佔有約6成,其餘為澳洲、美國、加拿大、英國,至於原本希望能夠吸引的亞洲地區參加者,「當然大陸國內也有一定人數,然後可能有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等。」

至於在性別平權上走在亞洲前端的台灣,台灣同志運動發展協會在2021年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由於擔心選手會因《港區國安法》而有潛在風險,故不會參賽。林敏蕙稱本屆有8名台灣人會以個人名義參與。

此外,今年6月,五名LGBTQ(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者和酷兒)、關注香港人權的人士公開呼籲取消活動,認為2019年之後香港政治局勢已非2017年成功申辦時候的情況,亦認為國安法的模糊性可能會使參加者置身於被捕的風險中。

對此,政府於今年8月稱,活動不論在甚麼地方舉行,包括私人場地、政府場地或公共空間,都必須遵守香港法律和規限。 林敏蕙強調,香港同樂運動會並非政治組織,並指團體會守法,「我們是通過體育、藝術文化活動去推廣多元和共融,這些東西完全合法,我說的東西是完全合法的,跟國安法完全沒牴觸。」

對於最終參與人數只有預期的六分之一,林敏蕙認為,「我想是有很多因素的:一來項目少了;二來場地也有限;第三,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有說想來參加,但實在太貴來不到,主要是機票和香港的酒店太貴。」

同樂運動會的報名費為港幣1,500元,每項體育競賽另收參賽費用,為300元至800元不等。

另一方面,林敏蕙也認為地理上的緣故,部分參加者或會選擇到墨西哥參賽。目前有超過2,500人會參加瓜達拉哈拉同志運動會,翻查數字,過去多屆參與人數約8千至1.3萬人。

同樂運動會原定在2022年11月舉辦,但在2021年的時候正值新冠疫情高峰時段,入境香港仍需隔離,故於同年9月,主辦單位宣佈延遲至2023年舉行。2022年2月,香港同樂運動會宣佈與墨西哥城市合辦這場運動會。

林敏蕙說:「跟美國(官方機構同樂運動會聯合會)那邊做了很深入的溝通,最初說不如先延遲一年,再觀察一下,但之後(疫情)情況也是愈來愈差,他們那邊也是有點擔心,才有了合辦的想法。如果到時候香港能舉辦的話,那就是漂亮的局面,如果不行的話,起碼有另外一個實體的場地可以讓人去參與。」原本計劃舉辦36個體育項目,目前只有18個項目,林敏蕙說當中有增添了一些香港特色的比賽項目,例如龍舟競賽、麻雀等。

香港政府轉傾「低調」?

香港政府方面,也從當初的支持態度轉趨低調。在香港旅發局的網站上亦沒有找到任何與同樂運動會相關的信息。

根據香港同樂運動會的網頁顯示,在「支持機構(政府)」一欄中,列出了香港旅遊發展局(旅發局)、平等機會委員會(平機會)、投資推廣署、新聞處負責的宣傳計劃「香港品牌」等機構具名支持。翻查當年香港主辦單位的標書,裏面亦列出了政制及內地事務局、旅發局、平機會的信件支持。記者分別向旅發局、平機會、投資推廣署、香港品牌查詢,在籌備至舉辦期間,相關機構及部門提供過怎樣的支持。

香港旅發局發言人表示,旅發局是活動的支持機構之一,主辦單位可以在其宣傳媒介上刊載相關信息。投資推廣署回復指,除了讓同樂運動會在其網站上列出本署是其中一個支持機構外,投資推廣署並沒有提供其他協助。政府發言人回復指,香港品牌容許「同樂運動會」在宣傳時使用其標誌並標示為支持機構,但並不涉及財政上的協助。

「平機會」回復指,對於「平機會」為同樂運動會提供的協助,不同媒體已作報道,「平機會」並沒有進一步補充。翻查早前「平機會」回復香港新媒體《集志社》,裏面提及「2017 年支持籌委會申辦以及其推動平等共融的目標,但支持並不涉及任何財政資源上的資助,所以平機會並沒有為同運會提供任何資助或金錢援助。」

林敏蕙說,旅發局在最初申辦的時候表示出很支持的態度,「後來我們都有跟他們繼續溝通,但最後他們做什麼推廣是他們的決定。如果能協助推廣,當然是好事。」林敏蕙又指一直都有邀請旅發局出席同樂運動會的活動。被問到旅發局有否派人出席時,林指「你可能要問回他們。」

翻查旅發局的網站,找不到與同樂運動會相關的結果。林敏蕙指平機會一直也很支持,平機會主席朱敏健也曾出席過它們的活動並發表致辭。

林敏蕙指最需要政府的協助主要是比賽的場地。比賽場地方面,目前租借的場地幾乎都是私人場地,政府康文署豁下的場地只有伊利沙伯體育館,用作開幕禮、閉幕禮以及音樂晚會。

對於未能租借到政府場地作比賽用途,林敏蕙解釋,由於團體的性質,他們無法於12個月前向康文署預訂場地,「按照正常渠道,慈善團體是不可以。按照康文署規定最多只可以3至6個月之前預訂,但要辦一個這麼大型的運動會,不可能三個月之前才知道場地在哪裏,所以我們當時也用了很多時間和努力去和康文署溝通,但最後沒有辦法,所以我們決定放棄,轉了是一個全部私人場地的運動會。」

來自中國大陸、70後的「尼尼」是同樂運動會的參加者,凖備參加麻將項目。他在接受BBC中文訪問時坦言,身邊並沒有太多同志圈內的朋友知道香港將會舉辦同樂運動會,「有問過一些朋友,可是他們都不太知道,也沒有國內的媒體去報導。」這是他第一次去香港參與「LGBT+」活動,過去「尼尼」曾經在中國參與過一些大型的LGBTQ活動,以往中國雖然沒有同志遊行、但會在「驕傲月」(Pride Month)的時候舉辦一些相關活動,當中又以「上海驕傲節」最為人熟悉。

然而,自2021年起「上海驕傲節」停辦,在今年「國際不再恐同日」(即「國際不再恐懼同性戀、跨性別與雙性戀日,英文簡稱IDAHOTB)前夕,成立了15年的「LGBT+」公益機構「北同文化」宣佈「因不可抗力」而終止營運,空間逐漸縮減。「尼尼」有感,「最近一、兩年有點慢慢收緊了,但這個我想也是大環境問題吧,美國之前也是有些反對『LGBT+』的人,像香港也有保守派反對。不過確實是比以前縮小了一點,活動也少了很多,可以說是愈來愈少。」

有哪些反對聲音?

同樂運動會籌辦期間,遭到多名香港建制派立法會議員狙擊及反對、亦有團體聯署反對,並於運動會舉辦前兩日召開記者會,指同樂運動會與同性婚姻掛勾、要求港府立即取締運動會、並質疑資金來源或危害國安。

在2021年兩次立法會會議上,新民黨主席葉劉淑儀口頭質詢關注政府如何協助主辦單位,遭到多名建制派議員在會議上大力反對。

經民聯梁美芬批評政府高調支持活動,認為活動並非一般運動會,而是推動同志運動,她指大部分港人維護「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認為運動會有機會撕裂社會。

何君堯質疑活動「涉及不良意識形態的國安問題」,又指相關的經濟收益是「污糟錢,這10億元要不要也罷。」

事後,時任行政長官林鄭月娥不點名回應何君堯的言論,指遺憾有議員表達意見時有點「情緒化」,並強調不容忍分化社會甚至引起仇恨的言論。今年4月,何君堯亦在網上發起聯署,要求剎停同運會。

香港有保守組織及宗教團體亦同樣表達了反對。建制派組織「香港政研會」於2021年在網上發起聯署,指收到2萬名市民聯署反對,並聯同何君堯到香港政府總部請願。今年6月,政研會再聯同其他團體向立法會議員遞交請願信,反對舉起同樂運動會。

直到運動會舉辦前兩日,再有一批自稱「一群普通香港市民」的人士在香港立法會前召開記者會請願,再次要求政府立即取締同志運動會,並且質疑活動的資金來源,並認為這種「軟對抗」或會違反國家安全,亦再次將運動會與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掛勾,又批評葉劉淑儀若要擔任主禮嘉賓應辭去行會召集人一職。

出席記者會發言者包括「平機會」前總主任束健銘。出席記者會的立法會議員包括何君堯、梁美芬、狄志遠、龍漢標、簡慧敏、邱達根、邵家輝和李鎮強等,何君堯亦有繼續明言反對同樂運動會,並指運動會以多元、平等和包容等包裝為「糖衣毒藥」。

支持者怎麼說?

香港行政會議召集人、新民黨立法會議員葉劉淑儀是立法會內少數表態支持同樂運動會的議員。她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很高興活動終於能在香港舉行,「我們成為亞洲第一個城市主辦同樂運動會,這值得我們驕傲,很多其他城市都做不到。」她認為活動能彰顯香港包容多元的價值,而她亦會擔任運動會的主禮嘉賓。

葉劉淑儀又指,2016年申辦活動的時候運動會本獲多個政府部門支持,「組織的人員來香港視察時,我們都有見他們。」2021她在立法會會議質詢政府對於活動所提供的協助,惟目前只有灣仔伊利沙伯體育館一個政府場地,葉劉淑儀認為社會剛恢復平穩,故處理手法較為審慎。

至於政府及相關部門在宣傳推廣上的低調,葉劉淑儀認為社會上有比較保守的人士反對,她強調支持同樂運動會不等於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仍然有些比較保守的議員擺街站去反對,說是衝擊傳統價值,當然我不同意,怎麼會衝擊傳統婚姻家庭價值呢?但是可能有這個顧忌,這個活動始終在香港是有爭議的,所以旅發局可能就沒有放在他們的活動欄上面。」

葉劉淑儀認為平機會、政制及內地事務局等部門能夠做多些工作來消除對同性伴侶的歧視,「他們是做得不夠的,他們說有做宣傳,但是這次他們支持同樂運動會都是太低調了。」

對於有香港立法會議員及保守團體質疑運動會或違反國安法,葉劉淑儀認為,看不到這次活動有任何涉及國家安全的威脅,「如果這個活動威脅國家安全,根本不可能在香港舉行。」

在「一群普通香港市民」召開記者會並點名葉劉淑儀之後,她在Facebook專頁發佈影片,表示這是負面競選策略的惡劣手法,亦反對抹黑,強調從未推廣或贊成同性婚姻合法化,又指違反國安的指控接近誹謗,若有違反的話警方早已採取行動。

除了葉劉淑儀之外,同樂運動會獲得不少企業的支持及贊助,包括萬豪集團(Marriott Bonvoy)、渣打、匯豐、安盛(AXA)等,香港欖球總會、香港遊艇會、蘭桂坊協會、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亦有給予支持及贊助。

此外,一些社會名人亦表明支持,包括藝人徐㴓喬(Asha)、歌手徐智勇(小肥)、男男配對真人騷《仔仔一堂》的參與者亦擔任同志運動會大使。

香港同志平權一波三折

自2008年起香港首次舉辦同志遊行,除了2010年因缺乏經費停辦之外,多年來都持續舉辦。惟2019年香港同志遊行首次未獲批准,2020年警方首次對同志遊行發出反對通知書,至今街頭已不復見曾是「LGBT+」群體每年一度盛事的香港同志遊行,而改為以展覽、攤位、工作坊等形式進行。

參與香港性別小眾平權工作15年的郭可芹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當年得知同樂運動會成功申辦的時候,「當時有'一點粉紅'(Pink Dot)、也有其他,會想為什麼還要辦同樂會呢?」惟經過了這幾年之後,想法也有些改變,「我們本身有的越來越少的時候,我覺得未至於可以取代同志遊行、或任何一個既有的同志活動,但同時在這個環境下,有多一樣東西還可以保持到已經很好,所以我樂見其成,我都很希望可以成功舉辦、一切順利。」

但在香港參與平權工作多年,郭可芹認為跟這次運動會有種不太連結得到的感覺,「相比起同志遊行、『一點粉紅』,這些感覺上比較本土的活動,有種不太連接得到的感覺。另外有一點點比較失望的地方是,我看到同樂會比較少提及本地同志平權的脈絡。」例如早前有同性伴侶就公屋及居屋的家庭成員身份資格提出司法覆核獲勝,「但主辦方好像都沒有提起過。」

近期有多宗關於同性婚姻的案件在香港的法庭上頒下判決。包括社運人士岑子杰向終審法院提出上訴,指香港法律不承認海外註冊的同性婚姻或民事結合屬違憲,終審法院裁定部分勝訴,法庭裁定政府不承認本地及海外同性婚姻不屬違憲,但政府未有履行積極義務為同性婚姻以外提供法律替代框架屬於違憲,政府要在兩年期限內履行法庭命令。

另外,就海外註冊結婚的男性同性伴侶以家庭名義申請公屋及居屋被拒,分別有同性伴侶入稟司法覆核挑戰香港房委會決定,香港高等法院在兩宗案件裁定事主勝訴,房委會在裁決後提出上訴,但遭到上訴庭駁回。這些案件的判決,都被視為是香港平權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雖然香港的「LGBT+」活動已轉向其他的形式,但對於第一次來香港參加大型活動的「尼尼」來說,還是覺得香港的氣氛更為多元包融,他也不太擔心香港日後會對「LGBT+」的權益及舉辦活動的空間愈來愈收緊,「其實我們倒沒有這樣認為,香港能夠舉行這麼大型的活動,肯定是香港政府允許的。」在中國能參與活動的機會愈來愈少,這也是他希望來香港參與同志運動會的其中一個想法,「今年似乎沒有參加到任何活動,所以想去感受一下,有彩虹照耀的那個感覺。」

(為保護受訪者身份,尼尼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