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鞭草與魔咒(上)

我的狩獵 圖/黛安
我的狩獵 圖/黛安

通關時,機場安檢人員在他的背包裡搜出一瓶馬鞭草消毒噴劑,態度和緩的指給他看瓶身上的酒精標示是六十二度,已經超標,他心裡想就是因為酒精度高才能勉強殺菌啊,對病毒而言究竟強度夠不夠,還未可知呢?

他不願棄置已經習慣了的消毒噴劑,且馬鞭草味的不是隨處可以買到,安檢於是建議他放入託運行李,他不嫌煩,但其實很招別人煩的返回櫃檯,辦理登機的人員則說取出行李重辦托運將導致行李無法與他同時到達S機場,而他的航班屬於聯程,也就是他會在S城的機場稍作停留然後飛赴T城,他的行李則不會與他同時到T城,一落地便將進入隔離環節的他委實需要那一箱行李。

任何人都知道他沒有理由執著於這一小瓶噴劑,即使是他喜歡的馬鞭草味,櫃檯後穿著制服的年輕女人看著不願放棄的他,說或者你可以將它打包另外托運,比找出已托運的行李箱快,但是消毒噴劑委實太小,航班又屬聯程,所以能否準時到達T城同樣沒法保證。

他泱泱不樂的站在打包處張望了片刻,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男人為父親辦完葬禮後將父親的骨灰帶回故鄉,結果托運的骨灰遺失了,航空公司試圖安撫他的同時,追查到骨灰壇上了另一架飛機去往了另一個國度,男人的腦子中浮現包裹骨灰壇的袋子孤零零地在行李旋轉盤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沒人認領。年邁父親伸出的手,已經長大的孩子卻沒能握住,也許你感到哀戚,但那其實是部喜劇片。

就如在另一部電影裡兩個因故被趕下飛機的乘客,一起租車前往目的地,其中一人隨身攜帶了一隻即溶咖啡罐,就像是奶粉罐那樣的金屬圓柱體,漫漫旅途中另一人沖了一杯來喝,發現與咖啡顏色味道均異,罐子的主人情緒激動,那是他父親的骨灰,從此不完整了。你想這不是哀戚了,是驚駭,是荒唐中有遺憾,但其實這依然是一部喜劇。

他無奈對著雙手按壓數次,用力呼吸著馬鞭草的氣味,企圖記住那已經很熟悉的清香,但是那熟悉其實很縹緲,像是清晨醒來的夢,明明是那般真切,可觸摸的溫度可描述的情節可感受的喜怒,卻霎時間消失。轉瞬即逝說的就是這種狀況吧,以為握在手裡,其實什麼也沒抓到。他將噴劑丟入自動放棄箱,雖然明明不是他自動放棄,馬鞭草的氣味增加了他的不捨,噴劑離手,他才想到應該在衣服上噴幾下,殘留的味道可能可以一路陪他到達T城。念頭起了,心裡有了後悔,但總不能再伸手到箱裡搜撈噴劑,在經過的人眼中看來那是接近翻垃圾的行為吧,他於是開解自己,一個大男人身上瀰漫著馬鞭草的氣味,可能多少也會引人側目,手心裡的氣味則不像衣衫上經體溫蒸騰後那麼張揚,放在鼻子下卻可慢慢嗅聞,感到一點點安慰。

但令他不開心的措施還在繼續,登機前工作人員在每個人雙手噴清潔液,馬鞭草的氣息立即被掩蓋了。他曾經看過一則報導,狗舔人是希望記住那人的味道,貓舔自己卻是想消除人類留下的味道。酒精的氣味掩蓋了馬鞭草,他竟然感到些許憤怒,從疫情開始,他的生活就變了樣,當然不只是他,是大多數人,但他無心瞭解別人的問題。

因為工作,過去他經常出差,以前老婆抱怨他將家當成了旅館,將旅館當成了家。每個月他有一半的時間因為出差住在旅館裡,但另一半的時間卻未必都在家裡,因為還有晚班機,下班後吃頓簡單的晚餐再登機,翌日清晨抵達目的地,喝杯咖啡開始簡報。他忙碌但自覺生活充實,這種他早已習慣的狀態形成了妻子所不理解的一種規律,他不在意M城和N城的區別,只在意合約是否簽妥,別人覺得他壓力大,他卻覺得單純明瞭,拿到或沒拿到合約。

生意上的合作對他而言處理起來相對容易掌握,好比對方要求的是速度,你提供費用折扣就沒觸碰到關鍵,反之亦然。生活卻不是如此,妻子嫌他忘了結婚紀念日時,委屈令她追憶起一連串的不滿,諸如他竟然不知道她不喜歡紫色,出差在機場買了紫花絲巾;又如他忘了她對芒果過敏,機場免稅店給她買了愛馬仕尼羅河花園,他當時試聞覺得清新可喜,妻子竟然能從其中聞出芒果,在他看來完全匪夷所思,他只隱隱嗅出不確定物種的花香。

他如丈二金剛般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什麼會斷定他不在乎她,而他又不合時宜思考起為什麼金剛因為長得高會摸不著頭呢?於是和妻子討論,長得高照道理手也會較長啊,妻子徹底崩潰。丈二金剛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但真正沉重的是機場免稅店的禮物,一絲出差城市的痕跡都沒有,他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會想起她嗎?好比經過路邊商店看見一條項鍊,心裡想著這條項鍊戴在她的頸項會是什麼模樣,於是買下來帶給她,而不是臨上飛機,才突然意識到她的存在。

說到底,妻子是任性的,但是他願意包容她,畢竟她想要孩子,努力了五年,依然沒有實現,其間辛苦真是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外人卻介入了他們婚姻,妻子突然懷孕了,她告訴他:「孩子不是你的,原來我一直沒法懷孕的癥結不在我,在你。」他驚詫莫名,琢磨著妻子的控訴,是指控他太常出差以致錯過她的排卵期?但他們也做過人工受孕啊,只是受精卵沒著床,著床失敗難道不是子宮環境的問題嗎?是受精卵不夠強壯所以不能牢牢附著嗎?即便如此,也不純然是精子的問題,卵子也有責任吧。還是她其實是指責他精子的品質根本有問題,所以換了一個人,她就順利懷孕了,自然懷孕。

對於突如其來的震撼,他勉勵自持,心理出現另一個念頭,或者她的委屈憤懣,是他從沒滿足過她?這樣的指控對一個男人確實難堪,使得他霎時對於妻子懷了別人的孩子一事不知改採取什麼態度?他再次遇到困難程度遠超過商業談判的窘境。最後還是妻子說:「我們離婚吧!」

因為是妻子外遇導致離婚,所以她還算明理的沒有索要贍養,據他所知,另一個男人環境也還算優渥,新居已備置妥當。有朋友聽聞此事,居然羡慕他幸運,坐三望四有房有車有存款,工作穩當,還不費錙毫便重獲自由,多少女人覬覦。他對朋友的調侃十分不以為然,沒想到朋友所言成真,他一輩子的女人運屬此時最佳,不但公司裡來往客戶間突然多位年逾三十的女性悄悄放電,家中親族有適婚年齡卻無對象女性者也旁敲側擊,打算安排相親。羡慕他的朋友一旁提醒:「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千萬不能輕易失去,先玩上幾年再說。」

妻子搬走後的家空了許多,他突然覺得多年來這其實是妻子的家,櫥櫃空出許多位置,牆上的結婚照也被取下,他出差回來獨自坐在客廳喝啤酒,不用匆忙在機場免稅店選禮物,不用打電話交代行蹤,沒有數落埋怨,啤酒喝著喝著在沙發睡著,也不會有人管。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他意外發現或許這樣比較適合他,這個念頭出現,他竟然還覺得有點對不起已經離異的妻子。

他無心相親,對於約會興致也不高,偶爾接受女性友人提議一起吃個晚餐看部電影聽場音樂會,但也僅只於此,沒有去你家還是我家的後續。生活簡單,他更投入工作,這樣挺好,加班出差都沒壓力,有時出差途中,他沒回公司就續往下一地,家裡打掃則委託朋友找的清潔婦,因為認識便給了鑰匙,每周挑他工作時間去打掃一次。清潔婦應該是個細心的人,打掃時會在他的冰箱添置水果、啤酒,然後將發票以磁鐵壓在冰箱上,他就在下一個月的工資中一併結清。原來生活也可以這樣過,清爽無負擔,他完全沒想過。就連原本擔心爸媽會生氣或失望,現實世界也沒發生,可能爸媽本來就不看好他的婚姻,或者對於兒子的人生已經看開了。

依照朋友的說法他的新生活堪稱是如魚得水,他聽到這四個字時心裡卻浮現魚水之歡,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會議採線上,和客戶的溝通簽約都在線上,他的出差行程全取消了,在家裡面對著電腦視訊的他,心裡竟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疫情早一年開始,也許他就不會離婚了。

改採線上工作,因此他見到了打理這屋子的清潔婦阿檸,和自己年齡相仿,頭髮挽在腦後,手腳俐落,不多言語,工作完成便安靜離開。直到一回,打掃完遇傾盆大雨,他說:「不趕時間的話等雨停吧。」

阿檸點頭,在餐桌前坐下,他泡了茶,一人一杯,兩個人沉默著,怪的是他並不感到這沉默讓人尷尬,只是坐著不說話,也沒任何不自在,一個小時後雨停了,阿檸洗了自己用的那只杯子就走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