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梨會社的民間高手

作者:蔡里長

烏山頭水庫旁的八田與一雕像人頭日前被砍,至今下落不明。其實,日本人在台灣留下的遺跡何止八田與一?砍不完的。

前陣子嘉義縣新港國中老師陳俊文出了一本書,叫「嘉義市文獻~株式會社」,記錄嘉義地區曾經被叫做「會社」的地方,包括自動車株式會社、電燈株式會社、內外食品株式會社…等。

會社是日本話,指公司,我辦公處附近有一個仁愛市場,舊名叫「鳳梨會社」,也就是上述的「內外食品株式會社」,專門生產鳳梨罐頭。

附近永和里中有一個區域舊名叫「菜園仔」,據稱當年鳳梨會社削下的鳳梨皮都送到此處當肥料,因而得名。

鳳梨會社是非常傳統的聚落型社區,有人在此一住七十多年,從來沒有離開過,對照現在頗為發達的「島內移民」風氣,這些老人家真是有一套!

我小時候很喜歡吃鳳梨會社一家早餐路邊攤,顧攤的是一位高大的男士,喚做「木春」。

他是義警,每逢春節將至,木春都會參加警方舉行的「冬防」,也就是現在的「春安工作」。原本就很高大,穿上義警制服協助巡邏的木春,更顯得威風凜凜,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他簡直就是巨人!

木春早餐攤的三明治很棒,我從小吃到大,返鄉當了里長以後,我繼續吃木春三明治,此時木春已經變成了木春伯,看起來還是精神奕奕,可惜沒多久,攤上只剩木春嬸和一個身心障礙的兒子,我問木春伯去了哪裡?木春嬸說道,

「中風了,躺在安養院被人照顧!」

經我打聽,木春伯病得很重,要復原恐怕機會渺茫。

有一次我又去吃木春三明治,與木春嬸的對話忽然變得很吃力,因為她一直不懂我說什麼,臉上滿是疑惑,我則更加疑惑,為什麼我們之間的溝通變得那麼困難?

大約過了五月天唱完一首「彩虹」的時間,隔壁賣麵的阿姨終於看不下去,過來說道,

「里長,你講話的時候嘴唇要張大一點,木春嬸聽不見!」

「什麼,她聽不見?她何時開始聽不見的?」

「從出生她就聽不到了!」

我差點沒暈過去,我從小就在此吃三明治,跟木春嬸講了好幾十年的話,她怎麼會從出生就聽不見?那她是怎麼跟我溝通的?只聽賣麵阿姨說道,

「她讀你的嘴唇!」

「讀唇語?這麼厲害?」我好奇追問。

「是啊,不信你試試看!」

我真的試了,手指比「1」,然後用誇大的嘴型說道,「三多一季(三明治的日文)!」沒有出半點聲音,而木春嬸居然聽懂了,不,應該說,她看懂了我說什麼。點點頭,滿臉笑容送上一個懷念的三明治。

原來高手在這裡。

之後我每次遇到木春嬸,都會用嘴型誇大但沒有出聲的方式跟她說話,結果我們溝通良好。我問她到哪裡學到這套讀唇語的技巧,她說沒讀過書,讀唇語是自學的。

木春伯一直沒好起來,木春嬸帶著兒子做沒多久,太累了,只好收攤,我再也吃不到那入口入心入腦的銷魂三多一季,但木春嬸那神人級的讀唇術,至今仍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以前的人為了生存,從身體、從心理、從靈魂中硬擠出來的生命能量很驚人,里長越做越發現,鳳梨會社裡的民間高手真的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