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酥雞己霸

中國時報【林昆成】 老闆娘在炸的時候，我開始裝忙的走到一旁去吞雲吐霧，即使只有我一個客人，對於「服務業下班不想擠出微笑來說話症候群」我略有研究。「少年Ａ，立Ａ己霸！」老闆娘遞過一大袋時說。「一百？！老闆娘，我買這麼多樣內？」 幾年前，還在開餐廳的時候，常常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買消夜。 台灣的小吃，好吃又便宜的選擇性非常多，可是年輕的我總是選擇買鹽酥雞，家附近的街上大概有超過十家吧！ 而我和朋友總喜歡去一家號稱跟一中街是連鎖店的攤販，它生意很好，長年帶著護腕的老闆還請了好幾個員工幫忙，但往往還是要等上半個小時左右。 那天，星期一的晚上，我從市區開車回家時，都在猶豫還要不要再去買昨天已經吃過的鹽酥雞，這種從一而終的個性真讓我擔心……。 卻在開過那個紅綠燈後，心裡暗暗的罵了幾句，「吼！今天星期一內，怎麼公休！嫌賺太多喔，現在各行各業都很競爭啊，年輕人只領22K啊，不是嗎？！吼∼」 發洩完之後，胃壁摩擦摩擦的像大陸歌手的爛歌詞，聽完會很後悔，跟現在一樣後悔剛在大雅路沒有停下來買小梅（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梅干扣肉飯。） 以我們這種不吃回頭草的個性，只能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繼續前進，帶著懊惱又猶豫的心情，「要買這家嗎？上次的魷魚好像太硬。還是白白的甜不辣這間？不要，上次炸的酥過頭了。還是到803醫院那邊的老船長？（有用炭火烤過的雞排）」 心裡面正猶豫的時候，看到了一家新的鹽酥雞攤販就開在便利商店旁邊的角間，老闆娘帶著類似漁夫的帽子，還有口罩與防曬用的袖套，在一盞黃光的燈泡下，我下意識的停了車，她的攤子上擺著油油亮亮，幾乎滿過攤子的各種炸物，有幾樣甚至是我這個「鹽酥雞通」沒吃過的選項。 鹽酥雞冷知識 我先依照自己的慣例，選了幾樣每次都會吃的東西，而胃裡卻傳來一陣「這樣不夠吃，這樣吃不爽」的聲音，所以我的夾子就停在鹽酥雞那盤的右邊，某種不知名的肉塊上面，我忍著轆轆的飢腸正在回想我「世界鹽酥雞百科全書」裡的章節，猜想這個鹽酥雞怎麼形狀長得不太一樣時，包得很緊的老闆娘開口了。 「少年Ａ，黑似三角骨啦！今後甲喔。」 她說我們台中人好像比較少吃到，然後開始閒聊了跟嘉義的差別。 就在那段短短的學術交流裡，為了增加我鹽酥雞的冷知識，也因為老闆娘的敏銳度與親切感，我順手夾了一塊三角骨到籃子裡（意思是要一份），也把魷魚圈（跟魷魚不同！），豆皮（直接炸？），圓的整塊甜不辣（燒烤用！），紅燒肉（清粥小菜？），還有筊白筍（整根下鍋？），通通順便放在我的籃子裡，毫不猶豫的像是在路邊買外帶全家餐一樣，勇往直前。 天天光顧聊話 老闆娘在炸的時候，我開始裝忙的走到一旁去吞雲吐霧，即使只有我一個客人，對於「服務業下班不想擠出微笑來說話症候群」我略有研究。 「少年Ａ，立Ａ己霸！」老闆娘遞過一大袋時說。 「一百？！老闆娘，我買這麼多樣內？」 我手上拿著二百元紙鈔再加上一個五十元銅板，準備埋單。 「對啦，沒算錯啦！」她回說。 「喔喔，後啦。」我說。 我轉身時沒表現出來，因為當時正是我們餐廳創業初期，每天在獲利與成本之間努力地拔河，聽到這麼一大袋的鹽酥雞只要一百元的時候，百感交集，至於百什麼感什麼，也說不上來。 那天之後，我都去跟這個老闆娘買鹽酥雞，不只是星期一的時候。 我們會打招呼，寒暄，我開始叫她阿姨。她甚至天天問我餐廳的生意好不好。 攤子開到兩點，她說她收完的時候大概都四點了，躺一下就要出發去早市批貨，載回來處理完都已經下午了，再睡幾個小時，就輪迴著晚上攤子做生意的時間。 有一次，我問她怎麼不叫沒在上班的兒子幫忙，她說叫他不動。 又一次，我問她怎麼不找機會休息一天，她說很競爭，很怕客人跑。 那一次，她說著說著唯一露出來的親切眼神，卻帶著泛紅的眼眶。 她說之前在南部開店，店面很漂亮，是那種三角窗的地段。鹽酥雞雖然競爭，但是生意很好，還請了好幾個阿姨幫忙。而她老公呢？她說他成天無所事事，只會跟她拿錢，後來外遇，跟別的女人跑了。她想跟他離婚，可是對方提出來的條件是要那個三角窗的店面，否則的話，小孩的監護權他是絕對不放棄。 擺攤的辛酸史 她於是帶著還在念書的兩個小孩，北上來台中，從零開始租房子，租店面，找學校，與叛逆期的孩子爭吵，深夜獨自面對被背叛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用了很多次的五分鐘，收集了部份令人鼻酸的故事，沒有什麼刻意做作，像是老朋友那樣，聊天並輕輕地鼓勵對方。每次轉身說再見的時候，除了讚嘆它的便宜之外，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帶著知足感恩或是感慨人生追求什麼鬼之類的心情，至今我還是說不上來。 剛開始的時候，我買給朋友們吃，大家吃的不太習慣，因為有點太油，而且除了蒜頭之外，她裡面還加了扎扎實實的洋蔥。 但是，我在不挑食的業界非常有名，所以為了跟阿姨聊聊天，我還是很常去光顧。甚至還雞婆地暗示她說，可以用那種類似脫水機的機器去脫油，這樣就不會讓客人買回去的時候，紙袋下層都是油亮亮的反光。或者是為什麼要加洋蔥，不能加蒜苗嗎？這種學術的探討。 後來，她生意果然變好了，有時候忙到遞出一大包時，抬起頭來才發現是我，「少年Ａ！」 「阿姨，錢不要亂算！」 「沒啦！」 再後來，連打招呼都沒空了，更何況聊上幾句。 價格始終實惠 物換星移，過了幾年，當我們已經結束了餐廳的創業，帶著滿滿的挫折與認命，換了一般的工作時，鹽酥雞已經成為一種鼓勵性的獎品。漸漸地淡忘那種掌控夾子與填滿塑膠籃的快感。但我知道，她兩個兒子都出現在攤子裡了，我久久出現一次，再也沒有往前越過其他客人，主動跟她打招呼了。 今年，當阿姨的正對面開起麥當勞的時候，她們這攤的生意已經是整條中山路最好的鹽酥雞攤了，往往八點多就有很多人在排隊。 朋友跟我說，當初「加洋蔥的那間」，現在品項已經多到擺三個攤位大的規模，生意好所以東西新鮮，價格還是非常實惠。 今天晚上我順路到阿姨那買鹽酥雞回家。 我夾了甜不辣，玉米筍，小黃瓜，炸豆腐，綠花椰菜，豆干，還有三角骨。 「請問我的多少？」 「己霸！」 我轉過身時，嘴角微微上仰了幾度。 遞過一大包給我的是一個男生，攤子裡四個年輕人之一，那個漁夫帽與口罩袖套的阿姨，應該已經休息了。 「人生不公平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