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芛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夢確實有意義,且並非如一些權威所說的那樣,是大腦部分活動的表現。當釋夢工作完成,我們就會知道,夢是欲求的滿足。」佛洛伊德對夢的解釋。

幾年前有個夢深深困擾著我,我坐在一艘獨木舟裡,獨木舟悠蕩在一條如深綠油墨般的河流,兩旁高聳的山林也蓊鬱得密不透光。四周悄然無聲,好像置身在一幅濃烈的綠油彩畫裡。這到底是哪裡?我彷彿見過這種森綠。夢中,我翻遍記憶,才發現其實我已經醒來,四周一片詭異,這個夢到底在暗示什麼?

想到日本黑暗美學作家澀澤龍彥,在《夢的宇宙誌》裡,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光怪陸離,森羅萬象的黑暗世界。他揭示心靈的世界,「凡理性走過的地方,必然留下非理性的足跡。」那麼,這個魔幻的綠夢,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直到兩年前,我到台中開會,會後當地朋友帶我去一處小吃攤,說「這是我們台中人才吃得到的美食。」小吃攤上寫著「麻芛」,老闆端來一碗濃稠深綠的東西,那稠綠忽然撞擊我的海馬迴神經元,喚醒那夜夢的顏色。這才聯想起小時候家住中華路,樓下店面租給一戶從南屯搬來,經營腳踏車生意的人家。時節接近夏天,我常在樓上聽到樓下天井傳出「來吃麻芛(mua-inn)!」的呼喚。這家人是祖孫三代,第二代還有兩個未出嫁的姊妹,一家八口人甚是熱鬧。也因為八口人吃飯,常聽到這家人為誰多吃了幾口菜而吵架。從二樓的天井往下看,樓下人家生活起居一目了然,呈現七零年代一般市井生活的橫斷面。

這家人的姊姊是名精神病患叫阿桃,妹妹則早出晚歸在工廠打工。家務操勞都是媳婦的事,典型的早期台灣家庭生活面貌。我每天上下學經過一樓,都看到扛起家中經濟重擔的兒子,蹲在地上修理腳踏車,那勞動的身影嵌在記憶中,是艱困生活初始給予的印象。這家的阿公不是坐在店頭看騎樓下往來的行人,就是躺在他家的涼蓆上;這家阿嬤偶會幫忙操勞的媳婦做做家務、帶帶孩子。

只有阿桃最清閒,加上她有病,全家人都不敢招惹她,深怕刺激到她,瘋病發作。也因為這樣,阿桃更是隨心所欲。有一次她疊高椅子,俯攀在甘蔗板隔間牆,偷看兄嫂睡覺,被哥哥發現訓了一頓。隔天她拿菜刀追著哥哥跑,那剁肉的大菜刀在阿桃手中虎虎生風,她追不過跑向對街的哥哥,索性將菜刀用力擲向哥哥的背影,剛好一輛三輪車路過,車夫看到菜刀破空飛來,嚇得跳下車躲藏。原本車水馬龍的大街,因阿桃的飛刀,大家停在原處不敢妄動。

鬧劇過後,左鄰右舍紛紛建議把阿桃送到精神病院,阿桃母親愁容滿面苦著臉說沒錢。阿桃因此被看管,安靜了好一陣子。不經許可,阿桃常逕自登上我家樓梯,有時家人忘了拴上門,她已經來到客廳。其實阿桃還算清秀,不發病的時候和正常人沒兩樣,雙眼清澈,只是無法對焦,俗稱鬥雞眼。如何判斷她發病,通常從她的眼睛就可看出,如果雙眼滿布血絲,阿桃肯定要發作了。有一次,阿桃來敲門,我們從二樓柵欄窗看到阿桃雙眼紅通通,沒敢讓她上樓,她憤怒的拎起我家一樓鞋櫃裡的鞋,一隻隻往上扔向二樓的大門,發出巨大的「咚咚咚」聲響,家人擔心阿桃的飛刀再度重出,嚇得跑到天井呼叫阿桃媽媽。

阿桃媽媽在廚房喊:「阿桃!來吃麻芛!」才兩聲,方才雷霆萬鈞的「咚咚」聲戛然而止,麻芛好像有什麼魔力把阿桃吸引過去。不一會兒,阿桃媽媽端著一大碗的麻芛上樓來敲門道歉。終於嘗到麻芛的味道了,有點苦有些甘,就像生活本身。長大後才知道麻芛是黃麻的嫩葉,帶有苦味,那一大碗夢幻油彩般的綠,與阿桃紅通通的雙眼重疊,組成一個超現實的奇異色彩,留存在大腦。佛洛依德認為「人類對文化的所有創造力,其源頭並非理性,而是隱身底層的非理性潛意識世界。」對此一說,印證了我那夜的夢魘。

從樓上的天井,可以看到阿桃媽媽蹲在地上竹篦容器前,用力搓揉麻芛的動作,就像在搓洗衣服般,要把麻芛的苦澀搓揉掉。人世間多愁苦,不知阿桃的媽媽,在用力搓揉去除麻芛的苦澀時,內心想的是什麼?而那前後擺動的熟捻搓揉動作,多年後想起,彷彿是一場無聲的生命擺渡。

才三四年時間,阿桃一家因故搬走。鐵門拉下的一樓,深邃幽暗,每天上下學從下樓梯經過,總有走過鬼魅地域般的恐懼。天井在廚房那頭,一束光從上而下,聚焦的效應,讓四周更顯陰暗,彷彿看見發病時的阿桃站在光的隱沒處,簌簌的吸著海碗裡麻芛的聲音。沒多久我家也搬了,再回來探望鄰居,聽到有關阿桃的消息,竟有些悲傷。阿桃像被變賣般的嫁人,陸續生下三個孩子後,丈夫就離家了,從此不知去向。在那段日子,阿桃父母相繼去世,兄嫂把阿桃送進市立精神療養院,也把三個孩子送進了孤兒院。彷彿在聽一則社會新聞,舊家天井光束中,上下漂浮的煙塵,如一脈淡遠蒼茫的記憶,久久不散。

年紀越大越喜歡帶苦的時蔬,就像在咀嚼生活的滋味。上回吃麻芛在一個市場內,賣麻芛的小吃攤生意很好,攤位坐滿了人,有談笑的,有皺眉的,有說心事的…...,不一定真的喜歡麻芛,也許為了暫時放下生活,讓一碗麻芛的生趣估量生的短長。人生中存在著多種的形式,在生活面前,喝上一碗麻芛也是其中一種,且讓記憶和夢境交織,輕輕彈起共鳴,再粼粼水波輕輕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