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動鄉村/周夢蝶

周夢蝶

生於窮鄉僻壤,缺少音樂可聞,唯有鄉村鑼鼓,似乃天籟之聲。

“鑼鼓歡天辭舊歲,爆竹動地迎春歸。”記得年少之時,每當春節將臨,千家萬戶喜貼對聯,總愛挑選這麼一幅。我不解,問大人,大人們回答我:“爆竹驅鬼怪,鑼鼓迎財神。”而且婚喪嫁娶,也愛敲鑼打鼓,我想,那鏗鏘的鑼聲與密集的鼓點,也許便是吾鄉吾民為逝者送行的“安魂曲”,替新人納喜的“新婚樂”吧!

那時,鄉間沒有銅管樂隊,凡是遇到紅白喜事,鄉鄰們便自發組成鑼鼓秧歌隊,以約定俗成的譜子緊敲慢打,民間俗稱“打傢伙”。可別小看了這“傢伙什”,旁敲側擊,揮槌擊鼓時,有如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又如狂風暴雨鋪天蓋地,那個陣仗,不同凡響。尤其是在新年間,挑花燈、舞獅子、劃龍船、踩高蹺等民俗活動融歌舞、喇叭、鑼鼓等表演伴奏為一體,人們的心被點亮,希望和熱情也被點燃,新的一個春天就活蹦亂跳來到了。

現在而今,住在城裏,煙花不能燃,爆竹不能放,即便是鑼鼓之聲與鎖呐之音,亦如犬之狂吠雞之啼鳴般幾乎絕跡,難以聽聞。因而,小小螢屏之上,哪怕轉瞬即逝,只要出現鑼鼓的晃動,響起鑼鼓的聲音,我便按捺不住,想起故鄉——想起故鄉的夜晚,想起故鄉的人們。

是啊,故鄉的夜晚是寂寞的,故鄉的人們是孤獨的。但凡鑼鼓,驟然響起,大人們便停止了談話,小孩們便中斷了打鬧。這個時候,鑼鼓聲聲,有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仙樂,飄蕩在鄉村的夜空上,迴響在人們的心裏頭……如果鑼鼓聲,久久不能停,湊熱鬧,愛蹦跳的小孩兒們不及請示大人,早已奔跑出門,一路歡呼,循聲而去,然後趴在窗戶外,蹲在門縫邊,看那鑼鼓,從何響起。若是見不到敲打的人,聽不到鑼鼓的聲,小孩們便頓感失望,而非欣喜若狂。

“咚咚咚……鏘鏘鏘……咚鏘咚鏘咚咚鏘……”我和鑼鼓結緣,還得話說當年。

讓我記憶猶新,終身難忘的,是小時候陪著爺爺看川劇的那段日子。爺爺住在鄉下,每過一段時間便會前來我家所在的小鎮住上幾日。小鎮不大,但很古老,早在隋唐年間,我的家鄉內江市東興區石子鎮曾是一座縣城所在地,只不過後來因為戰火,這座名叫桂溪的縣城被毀壞了,然而還是殘留下來了若干古跡。小鎮東南方向,原有一座戲樓,據鄉志記載修建於清代同治年間,十天半月便有城裏來的川劇折子戲在此上演。戲樓保持完好,只是下邊早已沒有了座椅,大家夥想要看戲,只能將自家的小木凳搬去。當時兩個弟弟還小,父親交給我的“光榮任務”,便是來回搬運小木凳,當然了,其間還要陪著爺爺看戲。因為是“露天劇場”,沒有固定位置,講究先來後到,有時為了搶佔有利地形,我連晚飯都沒吃,忙著“占山為王”了。否則去晚了,位置太靠後,看不見臺上的角色,聽不清唱詞的聲音,恐怕只好盯著人家的大半個後腦勺發楞。

“半臺鑼鼓半臺戲”,川劇鑼鼓是川劇音樂中不可或缺的靈魂元素,與唱腔平分秋色。無論是在正式演出開始前,還是在演出過程中對劇情的渲染和托舉,鬧熱的川劇鑼鼓都展示出了韻味獨特又極具辯識度的藝術魅力。俗話說“敲鑼聽聲,說話聽音”,也許是太過注重鑼鼓了吧,戲還沒有正式開演,至少十來分鐘之前,“咚咚咚咚那個鏘”的鑼鼓敲打得震天響,宛若《紅樓夢》裏的王熙鳳一般“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啟笑先聞。”

“神仙老虎狗,生旦淨末醜。”近代,“末”在許多戲曲劇種中已經消失,歸入“生行”,京劇就分“生旦淨醜”四個行當,傳統的川劇則分小生、旦角、生角、花臉、丑角五個行當,各行當均有自成體系的功法程式,尤以小生、小旦、小丑的“三小”表演最具特色。小時候,不懂事,每當看到“黑臉包公”或是“跳樑小丑”上臺來,我就問爺爺:“這人的臉怎麼這樣黑啊?還要吹鬍子瞪眼睛,好嘿人喲!”爺爺看得入迷,聽得心醉,總是回敬我一句:“小孩家家懂什麼?別瞎鬧,快看戲。”

後來長大了,每當聽到鑼鼓聲,讓我想到更多的居然是令人熱血沸騰的戰鼓聲聲。“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振,匣裏金刀血未幹。”唐代詩人王昌齡的《邊塞二首》,便有對於鼓聲的描述,當然我們更熟悉的,或許是他的另外一首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聽了秦腔,肉酒不香。”和川劇一樣,與四川僅有秦嶺之隔的陝西的秦腔少不了鑼鼓的咣當咣當。對此,文壇大家賈平凹體會得最深,他在長篇小說《秦腔》中便有關於“開場鑼鼓”的若干文字,諸如:“終於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他們一會雙搖,一會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台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嘟嘟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髮梢兒都麻酥酥的了……”

“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髮梢兒都麻酥酥的了”那感覺我是真沒有,畢竟年幼,不甚懂事。如今想來,覺得好笑,相較於二胡、琵琶、小提琴、薩克斯等多種樂器,鑼鼓實在算不了什麼,偶爾還被人戲稱為“破鑼”,至少它沒有悠揚的聲調,婉轉的旋律,但那時,能讓父老鄉親為之心動,為之神迷的,除了它,還有啥?

隨著時代的發展與社會的變遷,川劇儘管加大了讓人眼花繚亂,瞠目結舌的“變臉”,仍被後來的“院壩電影”所取代,再後來,電影也讓位於電視了,至於現在,因為手機的出現和普及,電視又被年輕一代冷落,甚至淪為擺設,束之高閣。因而,鑼鼓在鄉村,正在漸行漸遠,悄無聲息的淡出人們的聽覺和視線。

滿天星鬥,懸掛天際,也許我再也不能在月影朦朧,秋蟲唧唧的鄉村之夜行走於鄉間狹窄的小路之上,沉醉於農家歡快的鑼鼓聲中,但我不會忘記這一點:我對於音樂的體驗,是從鑼鼓開始的!

鄉村鑼鼓啊,你是對我人生的詠歎,更是對我生命的呼喚。

仿佛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安排,前兩天,在廣場,一曲《好日子》伴隨著大媽們的秧歌舞在我耳畔唱響開來:“哎,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好看的舞蹈送來天天的歡騰,陽光的油彩塗紅了今天的日子喲,生活的花朵是我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