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抓人/左海伯

左海伯

臨近傍晚,在南邊天際醞釀了一天的雲峰,終於崩塌了。在突然刮起的橫風裏,它們快速地壓了過來。像是巨大的墨瓶被打翻,濃稠的墨汁瞬間就潑滿了頭頂上的天空;牛羊雞鴨都疾疾地找到往昔的歸宿,可它們仍然心神不寧,個個瞪著驚恐的眼睛。空中早已沒了鳥的蹤跡,草宵、紙片與腐葉組成的瑣碎,在充滿土腥的風中,糾集成失去方向感的蝴蝶,成團成陣地在村中亂撞;它們在任一角落都發出猙獰的狂笑,攪起群魔亂舞的恐怖;樹木都鉚足了勁,與風抗衡著,它們把根往大地深處紮得更緊了。

豆大的雨點,冷不丁就砸了下來。轟隆隆——哢嚓!雲層現出白色的根莖,又像從天上伸向地面的龍爪。哢!

在幹渠工地上勞作的人們,是在暴雨到來前的一袋煙工夫才通知歇工的。

勁風之中,民工們像落葉,眨眼就四散在荒效野徑。

在村西南方的關帝廟,我爺是最後一個跑進那廟裏的人。

一路上暴雨濃密,像是上帝扯天扯地的長須,淋得人睜不開眼;特別是那道道照徹襄宇的閃電之後,在周邊突然炸響的驚雷,嚇得人魂飛魄散。

是廟門前閃電的亮光,讓我爺看到廟門的所在。他一腳剛跨過門檻,轟——哢——似從天上突然伸出的神秘之手,一掌就拍在了關帝廟的門楣上。我爺雙腿一軟,整個人像泥,就癱軟在室內凸凹不平的地面上。

老占!老占!龍沒抓住你吧!先進來的幾個人紛紛圍攏上來,探看究竟。

我爺睜開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感覺身子還完整。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他正抖抖索索這麼叫魂時,又一道閃,像條火線,在門外驚豔現身,倏忽就消失了。

他們就是在這次電閃中,發現了廟門前的那棵千年古松,被剛才的霹靂,劈成了兩瓣。

轟隆隆——嚓!

哢——轟——

大雨如注。巨大的雷聲,根本不在遠處滾動,全部像巡航的炸彈,在小廟的四周轟然炸響。風雨之中,整個關帝廟,都在瑟瑟發抖,隨時都要垮塌似的。

一種被龍立即抓去(被雷劈)的巨大恐懼,在逃進廟裏的六個民工中間,快速氤氳。

老占,滾出去!是你把龍引到這廟裏的!五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突然推了我爺一掌。我爺那時正在脫那淋濕的衣服,他不由一個趔趄。

是的!是老占!

老占,快滾出去!

雷聲之中,他們像是突然要消除災難導火索似地,要趕出我的爺爺。

放屁!爺爺把濕衣一下摜在腳下,掌立胸前,蹬出馬步,做出決鬥的姿式;他雙眼圓睜,燃燒著怒火。老子跟你們拼了!他說。

他們見狀,一個個慫了。他們知道我爺爺身懷武功。

我們六人中,肯定有個做了壞事的惡人!不然,霹靂不會這麼不依不饒地纏住我們!

有人找臺階下,很急迫的語氣。

往趕緊把這人找出來,趕他出去,讓龍抓走!

對!

對!

有人附和。

誰是惡人?惡人臉上有字嗎?咋找?我爺收了身式,參與進來。

我們向雨中扔草帽。誰的帽子被雷擊中,誰就是惡人。那個年紀最大長著凶眉的如此說道。

行,扔草帽。

扔,趕緊扔!

我爺沒有吭聲,他臉上現出不易覺察的苦澀。

他們五個人的草帽,被一一地扔進了雨中。密集的雨裏,那些帽子,一個個還飛出了弧線,最後重重地泊在地面流水的旋渦中。沒一頂帽子,被霹靂擊中。

老占,該你了!那個凶眉走到我爺面前,語氣咄咄逼人。

我不!我爺對扔帽尋惡,表示不宵,態度堅決。他把自已濕漉漉的草帽,一手按在胸前。

那凶眉不由分說,一把就搶下我爺的草帽,他揮手扔出門的瞬間,一道閃電,把關帝廟全部照亮。廟堂上的關公,右手扶刀,左手拈須。雨天裏濕氣太重,他紅彤彤的面頰上亮津津的,像是受到驚嚇而出的冷汗。

我爺的帽子在雨中似乎被誰拽了一把,它趔趄的當下,小廟院內嘩地爆了一聲響雷。那帽子像是被中了似地,一頭栽了下來。

我爺見狀,眼前一黑。他很快就睜開了眼,那五個人已圍攏上來。

不用你們動手!我爺彎腰撿起他的濕衣,頂在頭上,我是惡人,我出去!

我爺剛趟進那雨簾之中,唰——雲層中巨爪般的閃電在小廟的頂上閃過。我爺一慌,感覺他的筋骨被瞬間抽了。我原來真是惡人!那一刻,他混沌的腦中,還產生過這個閃念。他閉了眼,立在滂沱的雨中,等龍抓走。

轟隆隆——哢——轟隆隆——這次雷聲是從附近不遠處的地面滾來的,最後的能量,一直等到小廟的上空,才瞬間釋放。

那轟隆隆的聲音很是持續了一陣。我爺那時從容地閉上了他的雙眼。

聲音過處,除了雨和風的肆掠,世界突然死一般靜寂。

我爺慢慢睜開了他的眼睛。

迷漓之中,他發現他面前的關帝廟,被夷為平地,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