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寺的兩個女人

中國時報【謝其濬】 兩年前的深秋,我初訪大津石山寺,是為了著名的紅葉。 從京都車站出發,我先搭火車,再轉搭京阪電車,在「石山寺」站下車。當天下了大雨,我抵達山門時,身上已是半邊溼。眼前一條長長的參道,兩邊低垂著織錦般的紅葉,葉梢掛滿雨珠,彷彿心碎的眼淚。 一年後,相同的季節,我重訪石山寺,總算遇上了晴天。那火一般的紅葉,光彩斑爛,彷彿是歲末將盡的告別演出。雖說「楓」景如畫,想到數日之後繁華落盡的景象,心中不知為何又有難以言喻的惆悵。 除了楓紅,石山寺知名的還有如意輪觀音像,是祈求安產、除厄、結緣的觀音靈地,自平安時代以來,不論是貴族或庶民,拜觀者絡繹不絕。平安王朝的貴族女性,更是盛行來石山寺祈願。 我佇立在紅葉下,想像著那些美麗而優雅的身影,有人承受著與所愛者分離的悲傷,有人遭遇了所愛者背叛的苦楚,她們願意忍受旅途勞頓,只為了到石山寺,求得觀音的慈悲,解開心頭的枷鎖。 其中,有兩位王朝女性,特別吸引了我的目光。 第一個女人 那年夏天,陰曆七月二十日,三十五歲的妳決定前往石山寺參拜。 當時貴族女性到寺院拜觀,多以牛車代步,出發心切的妳,卻決定步行,而且在天色未明之際就啟程。 夜色中,妳途經了山科,穿越了逢土反關,從大津附近搭船,駛過琵琶湖,進入瀨田川,抵達石山寺時,已是午後五點,整整花了十三個小時。 簡單梳洗之後,妳登上本堂,雙手合十,急於向觀音訴說心事,一時之間,竟無法言語,只能落淚。 淚眼中,妳看見十九歲的自己,家世良好,擁有「本朝三大美人之一」的美貌,又富文采,寫和歌尤其拿手,這樣的妳,在那男子的強烈追求下,成為他的妻子,產下一子。 想到那男子,妳心頭一陣翻騰。他出身自政治世家,是權謀高手,也是情場好手。身處「一夫多妻」的時代,他的妻子不只一人,在妳之前,已有一位正妻,在妳之後,他仍處處留情。 那男子,在追求妳的時候,展現了極度強烈的熱情,當妳在為他生下孩子後,那份熱情便冷卻了。先是發現了他暗地寫給另位女性的情書,妳意識到新歡的存在,而某天傍晚,他藉故公事,匆忙出門,妳直覺有異,差人一探究竟,發現他的牛車正停在那名女子門外。 他所移情的對象,是位出身一般的女人,這一點刺傷了妳的自尊。當那男人晚上再來造訪,妳賭氣不為他開門,而他便逕自到那女人家中過家。 獨守空閨的夜晚,妳糾結在一個接著一個的疑問中。今晚他為什麼沒來?此刻到底人在何處?是因為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嗎?明晚他會來嗎?輾轉難眠,妳整顆心被嫉妒啃食著,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呻吟。 那女人產下一子後,他的態度也轉為冷淡,又出現了其他愛戀的對象,而那孩子後來也夭折了。 妳和那男子的關係持續糾結著。妳總是在夜裡等待著他的出現,而他則時熱時冷,捉摸不定。關係好時,妳和他在屏風後秉燭談心,然而大部份的夜晚,妳只能等,猜想他又流連在另一個新歡身邊。當他的身影久久不再出現,妳覺得自己彷彿死了一般。 妳考慮出家為尼,把這個念頭告訴兒子,他的回應是:「如果母親大人要出家為尼,我就出家為僧。」由於兒子熱愛鷹狩,妳告訴他:「如果出家為僧,就不能養鷹了。」他聞此言,二話不說,起身就去把所飼養的老鷹放生了,看到了這一幕,妳不禁又落淚。 久未出現的那男子,又再度現身拜訪,只是,妳也聽到傳言,他又娶了另一名女子。好幾次,妳得知他的牛車朝妳住處駛來,卻過門不入,而是到那一位女子的家中,寂寞和妒恨,讓妳內心飽受煎熬,妳只能向觀音傾訴。 在石山寺的第一夜,月色皎潔,草叢間,隱約可見動物的身影,並聽到了鳴叫聲。妳問起這是何物,旁人告知,是鹿。此時,山谷的另一方,也傳出了鹿鳴,彷彿跟先前的鳴聲呼應。鹿猶有情,而妳思及那男子的涼薄,內心又是一陣淒楚。 第二夜,妳仍在本堂中垂淚祈禱。就寢時,妳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僧人一般的男子,手執注滿水的酒器,往妳的右膝注入,妳內的心壓抑與不滿,在這個夢境中透露了一切。 那是西元九七○年的事了。 妳將這趟石山寺的拜觀之旅,寫進了《蜻蛉日記》中,這是王朝女性日記中,最早的一部作品。妳在三十九歲時停筆,當全書漸入尾聲,妳寫了一首和歌,大意是,「我總是相信,我們是心意相通的,只是,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了。」 妳是藤原道綱母,或許妳終於參悟了,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第二個女人 琵琶湖的湖面,映照著八月十五的明月。 妳完成了夜間的誦經,退出本堂,悄悄回到下榻的房間,一時之間,還沒有睡意。 萬籟俱靜中,妳望向天上的月,想起手邊正在書寫的幾則物語,主人翁是名如光一般燦爛的男子,周旋在不同女子間,展開一場又一場的癡戀。 妳自幼聰穎,文思敏捷,父親教哥哥漢文,妳只是在一旁聽著,竟比哥哥還快記熟內容,當時社會風氣重男輕女,父親便感歎:「若是男兒身就好了。」 妳的才氣吸引了親族的一位長輩,對方大妳二十歲,已有三名妻子,兒子都與妳年齡相仿,妳還是為他的成熟穩重所打動,成為他的第四位妻子。 生下女兒不久,丈夫因病過世,算起來,婚姻生活還不到三年,妳便成了未亡人。 最初,書寫物語只是為了療癒喪夫之痛、填補生活的空白,而讀者是身邊親近的人,沒想到好評逐漸傳開,那男子也耳聞了妳的作品。 那男子是朝中的最高權力者,為了剷除政敵,那男子費盡心思,急欲將女兒推向后座,於是朝廷的政爭,延續為後宮的戰爭。 在這場後宮之戰中,那男子需要妳,還有妳的物語。 他安排妳入宮工作,負責照顧皇后妃嬪的生活起居,讓妳有機會親身體驗優雅華美的宮廷生活。在宮中,妳有自己的房間,文房四寶也一應俱全,當時紙是貴重品,得之不易,那男子卻能提供妳上等唐紙,讓妳無後顧之憂地書寫物語。 「用妳的物語去擄獲帝的心。」妳仍記得他下達命令時,如同鷹一般的眼神,妳恭敬垂首,心中卻湧現了一絲奇異的熟悉感。 那男子和丈夫一樣,都是年長、豪邁、風度翩翩的男性,而那男子大權在握,更流露出讓人難以抗拒的霸氣。 在宮中的日子,妳和那男子維持著微妙的互動…… 某日,妳和同事們正在說話,那男子從外頭進來,妳趕緊躲開,卻讓他拉住了衣袖,硬是罰妳做出一首和歌,妳完成了,他也回了一首。明明是那麼權大位高的人了,行為卻像個調皮的孩子,妳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另有一次,正逢青梅時節,那男子寫了一首和歌給妳,大意是「枝上青梅酸,誘人折枝繁,才女若青梅,酸色有人攀」,而妳不甘示弱,也回了一首:「青梅無人折,怎知味若何,未見來攀者,誰人譽酸色。」 還有一晚,突然傳來敲門聲,由於不確定來者是誰,便沒有開門。第二天清晨,妳收到了一首和歌:「昨夜秧雞啼,暗中聲聲急,淚敲真木門,心焦勝秧雞。」妳得知敲門者是他,也回了一首和歌:「昨夜秧雞啼,敲門非秧雞,若迎門外客,後悔來不及。」 妳對那男子有傾慕之情,卻又清醒地意識到,在男尊女卑的世界中,自己終究只是那男子留情的眾多對象之一,無法得到對等的愛,內心不免感到苦惱。 在石山寺那一夜,妳想起了那名書寫《蜻蛉日記》的女人。三十四年前的夜晚,她也曾來石山寺祈願,妳想像著她仰望明月,暗自落淚的神情,自己彷彿也能感同身受。妳想要像她一樣,透過書寫去抒發心中苦悶,但是妳選擇藏身在物語裡,透過不同的角色去訴說這個時代女性的心聲。 於是,妳的筆下,持續湧現了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名字:藤壺、空蟬、夕顏、葵、花散里、末摘花、紫之上、朧月夜、浮舟……。 千年之後,每當我讀著妳所書寫的《源氏物語》時,總不免好奇著,完成作品後的妳,為何下落成謎,甚至連本名都不見經傳?歷史的現實,正好對照著妳的苦衷。 妳是紫式部,妳寫下的物語,流傳千年,然而妳真正的寂寞,卻只能留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