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麻醉醫師的憂鬱：負氣

紅葉，延平鄉一個恬靜的原住民部落，由小鎮醫院往南走去，大約二十公里的路程，有一叉路右轉，沿鹿野溪前行，首先會經過紅葉橋，紅葉橋旁有一紅葉溫泉公園，裡頭有露天浴池、戲水池、涼亭、步道．．．可惜於八八風災時被風雨摧毀，若從此地下切到鹿野溪河床，溯溪而行約數百公尺，便可見到村民引溪水與溫泉水用石塊堆砌而成的露天溫泉浴池，八八風災後此地遊人稀少，反而成為泡湯秘境。 過紅葉溫泉後若繼續前行，會遇到一Ｖ字行叉路，越往左走越往山裡頭去，路的盡頭為一巨大的攔砂壩，此地居高臨下，一邊是山一邊是懸崖，在這裡可以眺望鹿野溪水滾滾往東流去，蒼茫壯闊，我有時候需要清靜一下的時候，會驅車來到此地，此地地處偏遠，人煙罕至，手機毫無通訊，一整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若從叉路往右去，便是紅葉部落，紅葉少棒的發源地，現今則建有紅葉少棒紀念館，在紀念館的周圍，有一整片的楓葉林，冬季楓紅的時候，此地多雨，水氣豐沛因而雲霧繚繞，點點紅葉及山嵐讓整個部落更顯得美麗而寧靜，猶若上帝建立在人間的天堂。 無線電傳來要從紅葉部落送來一名患者，患者三十三歲，到院前已經死亡，我看到他從救護車的擔架上被推下來的時候，自動心肺復甦機正架在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壓胸，這個動作大概導致他的胸內及腹壓改變，隨著機器起伏，病患的口鼻不斷地湧出咖啡色的液體，我嘗試幫病人插管，建立呼吸道，給予通氣並避免患者被這些咖啡色液體嗆傷發生吸入性肺炎，可是我發現他的嘴巴已經僵硬，完全無法打開，胸口有一些紫斑，看起來像是屍斑，甚至我懷疑從口鼻湧出的液體並不是胃液，應該是屍水吧！ 我判斷他已經死亡很久了，至少有好幾個小時以上，我決定放棄急救，為了避免自己誤判，放棄得太早，我有時候會詢問救護人員，第一現場的狀況，他說患者昨天晚上跟家屬吵架，六點多出門之後就沒有回來，早上女兒出門去找爸爸，發現爸爸躺在河床上。 他們開著救護車到達河床，發現患者是在河的另一邊，當時已經有一個路人在幫患者做心肺復甦術，但是救護車沒辦法度過河床，所以他們又換了另一輛卡車渡河，才能接手做心肺復甦，因為沒辦法打開病人的嘴巴，喉頭罩也放不進去，嘗試扣呼吸面罩給病人氧氣，也扣不進去，這一路折騰抵達醫院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就算他被發現時只是剛剛倒下，歷經這三十分鐘的缺氧，也已經失去黃金治療時間了，我確定我已經沒有辦法帶他回來了，我出去跟家屬解釋，請他們放棄急救，若他們堅持要急救，我甚至必須幫病患作氣切，但是那只是徒增大家的痛苦而已。 家屬是一個年輕女性，她坐在椅子上早已經哭花了臉，她在其他家屬的攙扶下才有力氣站起來，我發現她赤著腳沒有穿鞋子，可以想見她出門的時候是多麽慌忙，今天天氣還蠻冷的，這時候光腳踩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是什麼樣的感覺？腳會感到冰冷嗎？還是心會更冷？ 她嘗試要拉開急救區的圍簾看她丈夫最後一面，護理人員輕輕地拉住她阻止她進去，說讓我們幫他整理一下，你再進去．．．經過急救往生的病患，一般都不是太好看。 她不顧我們阻止，依然執意進去急救區陪她的丈夫，圍簾裡傳出隱隱的啜泣聲，我腦海裡開始浮出各種畫面，病患是怎麼死的？他才三十三歲，正值壯年，他是自殺嗎？還是生氣後喝多了酒，溺死在河床？天氣很冷，還是酒醉後失溫？是去泡溫泉嗎？不然怎麼會晚上還去河床？泡完溫泉，起身時冷熱變化太大，發生心血管意外嗎？這一切都沒有答案了，答案或許也不重要了，我唯一確定的是他才三十三歲，那他的女兒也沒幾歲吧！要一個孩子第一時間發現父親已經死亡，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 我知道人生很苦，有時候必須一個人清靜一下，才能逃離，才能度過這些人生的苦，但是假如你知道當你負氣一轉身，就是一輩子，那你還會轉身離去嗎？ 更多醫病平台精彩文章請至：【醫病平台專區】 專欄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表本報立場。 【醫病平台】 由老、中、青醫師及非醫界朋友發起的「醫病平台」，期待藉此促進醫病相互理解，降低醫病認知差距，減少誤解及糾紛，找回醫病之間尊重與信任的美好。期改善醫師診療行為、民眾就醫態度，進而帶動改善醫療政策、環境及品質。歡迎各界踴躍投稿、討論齊進步。 如蒙賜稿，請寄：DrPtPlatform@gmail.com，文章字數 1500-2000。 因篇幅有限，本報保留刪節權，一經採用，刊出後奉上薄酬。 來稿請附真實姓名（如欲以筆名發表，煩請註明筆名與真實姓名）、簡單的自我介紹、身分證字號、通訊及完整戶籍地址（包括里或村、鄰）、聯絡電話和電子信箱，以及銀行（註明分行）或郵局帳號，若要捐出稿費也請附上受款單位及帳號，也可直接贈與「醫病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