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華麗投射:原住民族的口傳言說
劍橋大學講座教授,也是「國家地理雜誌」常駐探險家的韋德‧戴維斯(Wade Davis)憂心世界各種土著語言的快速流失。他更引用語言學家Ken Hale生前的警告:「當你失去一種語言,就等於失去一種文化,一項智慧遺產,一件藝術品,甚至好比丟一顆炸彈到羅浮宮。」 現已退休的語言學家,中研院李壬癸院士,一九八八年曾到高雄市桃源區高中村採集南鄒族的沙阿魯阿一一也即去年正名並獲行政院原民會認可,正式成為臺灣原住民第十五族的拉阿魯哇(Hla’alua)一一部落歌謠。他很感慨地表示,有一部分的歌謠已無人能解,尤其是少數碩果僅存的發音人日漸凋零,令人不勝唏噓。證之該族耆老游仁貴(Amahlu salapuana)參加今年高雄市世界母語日「大家說母語」活動時,慨嘆地指出他的族群目前人口僅剩四百多人,會講族語的更不到十人,族語瀕臨嚴重流失的危境。 李院士和國外語言學家及人類學家皆持相同的看法,認為以台灣島上南島語言現象的多樣性,及保存許多古語的特徵,頗符合語言學家薩皮耳(Edward Sapir)的主張:「語言最分歧的地區,就是該語族的起源地」,因此台灣最有可能就是枝開葉散的南島民族原鄉。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卻在世界母語日警告台灣政府當局防範多數原住民語言瀕危滅絕的危機。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李壬癸採擷的拉阿魯哇歌謠,分為祭典歌、對歌、童謠三大類。而以祭典歌為最典型,呈現拉阿魯哇歌謠的特色。歌詞的內容常用隱喻(metaphor)舖陳,演唱的形式慣以重複發抒。歌謠的轉寫則由李壬癸制訂的羅馬拼音書寫系統,再經耆老游仁貴等翻譯成中文,以方便其族人和一般讀者閱讀。原住民族流傳的神話、傳說或歌謠來自口述,而非文字書寫。一般人存有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以為原住民族沒有文字,即是落後不文明。然而,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卻不作如是觀,並認為口述言說的多面性優於文字書寫的侷限性。 結構語言學的宗師索緒爾(Saussure)即將言說的語言(Spoken Language)置於書寫(Written Language)之上。因為前者在人類的歷史與個人的生活中都先於後者出現。索緒爾甚至認為書寫僅被視為是言說的「二手再現」。宗教史家Huston Smith則進一步指出,口述性的說詞是說話者生命的一部分,可使聽者分享說話者的生命力。口述的神話或傳說,即可通過新鮮的措詞而重新賦予生氣。口述中的節奏、抑揚、頓挫,幾近吟誦,令所描述的人物形象生動。甚至模擬動物的聲音、姿態和步調,使之活靈活現,增強氣韻起伏和懸疑。 換句話說,原初口述性的獨特之處,是文字書寫力有未逮的地方。同時更重要的是,口述言說的一再反覆吟誦,進而無形中增強人們的記憶力。Wade Davis說得好,口說傳統使得記憶更加敏銳,先祖們宛如是與自然界進行神秘對話。在沒有書寫的歲月裡,先祖們猶如一群盲目的荷馬,在營火前將動人的神話或傳說,乃至治病的草藥、生活的吉光片羽,從他們集體的心靈中如數家珍的流洩而出。經過每個世代補足闕漏,並貯藏輸送而成為各種生命質感的華麗投射,匯集為彌足珍貴的文化資產。每位耆老精通過去流傳下來的口傳故事,將記憶深植於生命中,由生命呼喚它,因而豐富了一個現代人看不見的精神向度。 知名的生物人類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指出,人類語言的基本功能,就是社群認同,和你說同樣語言的人,便把你當作同胞。語言失傳,文化遺產也跟著喪失。他花三十年的光陰從事大洋洲的田調研究,他沉痛地告訴我們,六千年前南島語族(Austronesian language family)的擴張,至今已衍生出一千多種語言,可分為八個支系,這些語言之間的相似性至為明顯,足證彼此關係的密切。但被外來強勢族群的語言壓路機輾得支離破碎,甚至滅絕,這是土著文化無可彌補的最大慘痛。 台灣既是南島語族的原鄉,我們能不珍惜美麗之島的原住民族語言麼?我們千萬不可忽視與我們聲氣相通,豐富我們風土人情的原住民族文化瑰寶。除了呼籲政府當局和民間合力渡拔拉阿魯哇的族語和古歌謠,同時也要力挽其他族群瀕臨流失的族語和口述神話、傳說。固然書寫顯然是人類歷史上卓絕的發明,但本質上卻是一種簡化,難免會造成,甚而助長記憶的麻痺。切記,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一再警告:台灣二十四種原住民語言已瀕危,甚至滅絕。這些語言都是心靈的古老森林、思想的分水嶺及精神潛能的生態系,我們不能無知的糟蹋它,扼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