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璉兵團與歷史正義

我的一生 我今年85歲,17歲被抓兵到金門,60歲退休後住在美國。這次為響應曾建元教授倡導的歷史正義,特別返回台灣出席《胡璉兵團與歷史正義》座談會作報告。 首先要感謝曾教授,去年8月,他在《旺報》發表〈忠義護國的胡璉將軍〉,我在《風傳媒》發表〈紀念古寧頭大捷,還湯恩伯將軍榮耀,還老兵公道〉唱反調。因為他的雅量,我才有機會認識他。談到胡璉,大家一定會想到金門,在那裡發生過兩次戰爭,我都參加了,今天還能夠站在這裡說話,要感謝老天爺的恩典。 1949年9月,胡璉部隊從江西省敗退,經過廣東省興寧縣我的老家時,用手榴彈丟入池塘炸魚,我的父親劉展文只是口頭抗議,竟當場慘遭槍殺。那年,我的父親41歲,胡璉42歲。接下來,我被抓當兵,像押俘虜一樣,往潮汕方向走走停停,從汕頭上船出海,在海上飄忽七天,10月24日到了金門島,登岸後,沒有穿軍服就立即參加了古寧頭戰役,沒有上前線正式開戰,只參加了清理戰場的工作。 當兵兩年半後,進入陸軍軍官學校25期,1954年畢業,在1030畢業生中,我以總成績第一名畢業。1958年金門島八二三砲戰中,坐我旁邊的董玉玲上尉,被「共匪」的砲彈破片殺死,一線之差我撿到一條命。但是回到台灣後,卻在某個半夜,被天天同桌吃飯的士官長,殺得快沒有命,在醫院裡住了將近一年。 1960年進了國立成功大學,再進機械研究所獲得工學碩士學位。然後在中山科學研究院工作,期間被選派美國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du Lac)進修,以九個月時間獲得航空工程碩士學位,返國參與天弓飛彈研究計畫,1985年獲頒莒光獎章,1986年獲頒雲麾勳章,證明對國家的培育已經努力作了貢獻回報。 胡璉兵法 在網上有人稱:「胡璉『兵』法,先有官,後才有兵。先派軍、師長,再找團、營、連長,徵兵找到班長,再抓兵。」 1948年底,41歲的胡璉擔任國軍第十二兵團副司令官,在雙堆集打敗仗,乘戰車突圍逃脫,殘部約十餘人,十二兵團全軍覆滅。 1949年5月,42歲的胡璉召集舊部約70人,在江西省重編第十二兵團,任司令官,轄三個軍九個師,據稱在江西省徵兵8000名。 胡璉《泛述古寧頭之戰》自述:「……5月13日,國防部命令本部恢復第十二兵團番號縮編為第十及第十八兩軍,迅卽加入戰鬪序列。…...本部此時最大的困難為被服缺乏,械彈無着,新集之兵,尚未訓練,逃散回鄉,不無可慮。乃以六十七軍與第十軍合編為第十軍,劉廉一任軍長,轄十八師師長尹俊,六十七師師長何世統,七十五師師長王靖之。第十八軍軍長高魁元轄第十一師師長劉鼎漢,第十四師師長羅錫疇,第一一八師師長李樹蘭。再三籌思,以目前兩軍,僅十八、一一八及七十五等三個師,尚可維持其軍隊形態。其他皆係烏合,實難應戰。……」 胡璉自撰文中有一則小故事:「……是年6月底,十二兵團侷處於廣昌、石城間,我僅有黃金十條,乃召集軍、師長面分之,各得其一,其餘三條送眷屬到廈門,再轉臺灣。……」可反證所謂轄三個軍九個師是空架子,實際上是二個軍長四個師長,所謂兵團,不過是弱旅八千而已。看到這裡,筆者突然想起《水滸傳》宋江在忠義堂上和眾頭領分金秤銀的故事。那十條黃金是怎樣得來的呢? 陸軍第十四師的組成和解散 前段文字說明,第十四師從江西撤退時係烏合之眾,途經廣東省時強迫平民當兵,被服缺乏,械彈無着,……胡璉自述:「……當乘船到金門料羅灣駁運上岸時,適湯恩伯將軍巡視其地,正由我兵團參謀長楊維翰將軍陪同,湯對楊責備說:『現在戰鬥如此激烈,前方急需部隊增援,應該先令戰鬥兵下船,為什麼讓民伕搶先?』楊答覆說:『這是十四師的部隊,因為尚未領到軍衣,所以仍穿民服。』湯聽了大為詫異,覺得形同乞丐,怎麼可以臨陣作戰?」 古寧頭之戰,國軍陣亡人員最高階級為十四師四十二團中校代理團長李光前,所率部隊毫無訓練,剛從乘船登岸,即趕上戰場,武器彈藥不足。據胡璉敘述,戰後視察該團查詢情狀,其部下一班長說:「……我第二營僅有輕機槍五挺,兩挺打不響,三挺不連放,團長乃奮身向前,衝入敵群,因而陣亡。……四十一團團長廖先鴻尚未能取得聯絡,該團已入古寧頭西已海邊。……」筆者當兵的是四十一團,所以沒有參加正面作戰,只參加清理戰場。1954年整編,四十一團併入二十三師為六十七團,十四師番號取消了。 金門王與新兵 古寧頭之戰後,胡璉將軍成了金門王。利用幾乎無償的龐大新兵,從事建設金門島:從廣東省興寧縣「徵收」來的興華客運車隊,行駛在新建的中央公路上,車廂旁側的標誌都沒有改變;採集山上豐富的鋁礦,賣給台灣鋁業公司;擁有兩條商船經營金門香港之間航運。在金門城開設粵華合作社;發行限制金門專用的新台幣;專案賠償因初到金門島期間,為構築碉堡工事而被強拆的民房損失;廣植樹木,修建水庫;甚至在八二三炮戰前一年,每一個師及軍砲兵指揮部,各興建一座國民學校;將中央公路舖設水泥路面;凡此種種,都讓金門居民懷念金門王,但有人會懷念那些幾乎無償的新兵?蓋筆者當兵初期沒有領過薪水,不知道被誰污掉了。 老兵的故事 1949年的新兵,到了1987年已經變成老兵,長達三十八年之〈臺灣戒嚴令〉也宣布解除,「禁止與匪區親人聯繫」的政治禁制,在黨外人士與知識分子、人道主義者之搖旗吶喊下,終於有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的組成。 1987年的母親節時,老兵穿著書寫「想家」的衣服,以「母親節遙祝母親」名義,手持「抓我來當兵、送我回家去」,「白髮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等刺眼標語,成群結隊在國立國父紀念館舉行公開活動。 1987年6月,一群由外省來台的老伯們組成的想家合唱團,假台北市立金華女子國民中學體育館活動,他們唱著〈母親您在何方〉的歌曲,道出壓抑近四十年、想家又不得歸的思鄉情緒。 1987年11月終於開放大陸探親,1949年被抓當兵的堂叔都回去探親了,筆者因為仍在中科院服務不能回去,我的母親無法諒解,傳來悲哀的呼喚,我感到萬分無奈,在辦公室如坐針氈,夜晚輾轉難眠。 1988年准許軍公教人員請假出國觀光, 卻不准去香港會親,更是莫名其妙。對於自己所獻身的政府,感到失望透了!辭職不幹吧!一家子人還得靠這分薪水過生活,你能奈何?!這段時間的煎熬,導致嚴重失眠及胃潰瘍,就是拜政府的「德政」所賜! 1989年,透過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的協助,老母親以難民身分到了台灣。雖然相隔整四十年才能夠母子再見面,已經算是老天爺的眷顧了。 1990年美國允許我們全家人移民,老婆孩子立即先行抵美落腳,老頭子留下來處理雜務,辦理辭職手續,隨後跟進。 外省抓丁的歷史正義 我的平凡人生,不平凡的遭遇,可以用「逆來順受」作形容,踏出坎坷路之後,逐步走向坦途,棄武就文,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從事國防科技研究工作,著有功績獲得勳獎,算是對得起自己了! 時代力量黨籍立法委員林昶佐國會助理林穎孟在《臉書》上寫著:「轉型正義的主題,不是惡鬥,而是療癒。」我的經歷可作見證,三年前出版回憶錄《大變動時代的滄海一粟:劉錫輝回憶錄》公開了先父慘遭胡璉部隊槍殺的過去,已經結疤的傷痕再度被打開,傷痛不已,乃將事件發生經過向馬英九總統陳情,要求政府向我家族表達歉意,撫平傷痕。馬政府推諉卸責,連道歉都不肯。我認為馬英九總統欠我一個道歉,努力奮鬥三年,撰寫文章在報刊發表,經過這些文字療癒流程,才能將那個荒謬年代的荒謬事件對我所造成的心中悲慟,紓解處理完畢。 這次特別返台參加4月5日週三哲學星期五在臺北慕哲咖啡館舉辦的《胡連兵團與歷史正義》座談,向社會公開那個荒謬年代的荒謬悲劇,希望為歷史作見證,也希望國家給予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