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偉大的一代人

最偉大的一代人

大英圖書館與BBC合作,成立一個網站,稱為「人民的戰爭(WWII Peoples’ War)」。用意在於讓人們將其經歷二戰的故事,上傳上網,也為後代子孫保存一個口述歷史的資料庫。這是屬於BBC教育計劃之一,記錄僅存不多的二戰老兵,與曾歷經戰爭者的親身經歷,同時,也可以讓老一輩的人學習如何使用數位工具。這個計畫從2003年展開到2006年止,期間還招募一些義工,拿著MP3 players去訪談並記錄這些說故事的人,最後總共上傳了四萬七千個故事,為英國經歷二戰的最偉大的一代人留下珍貴記憶。 台灣也有經歷過二戰的最偉大的一代人,就是我的阿公阿嬤,但是,不用說我對他們的二戰經驗,除了躲空襲警報外,其餘毫無所悉,連他們大半輩子如何生活,我也一樣無知。現在只能從歷史背景,日常生活的瑣碎片段與記憶,去想像他們的遭遇。 阿公,李貽森,出生於1909年(明治42年),台中大甲外水尾人,阿嬤,李王玉連,苗栗山柑庄人,出生於1911年(明治44年)。當時,兩人各自都是出身於當地的大家族。我後來才意識到,原來,阿公阿嬤出生於明治維新時代,成長於大正民主時代(1912-1926年)。阿公正好遇上第一所台灣人創辦的學校成立,於是他順利就讀台中州立台中第一中學,畢業後,因為查某祖捨不得獨子遠行,阿公就沒有到日本內地繼續升學,留在家鄉娶妻生子就業,擔任大甲鎮公所課長。阿嬤說,她沒有綁小腳,是因為新時代來了,她的母親說現在是新時代,女人不需綁小腳了,而且她的父親還送她去念漢學。 二戰結束,政權替換之時,阿公阿嬤早就兒女成群。阿公阿嬤共育有十個子女,六男四女,一半在日本時代出生,一半在中華民國時代出生。在日本時代出生的三個兒子都有日本名字,後來三個只有中文名字。我跟弟弟因為父母離異之故,從上幼稚園開始直到大學畢業都是跟著阿公阿嬤。在黨國體制的戒嚴時代,我的記憶裡,阿公阿嬤都說他們是出生於民國前三年與民國前一年,身分證上也是這樣記載,阿公的中一中經驗,只有政治正確地提過曾任副總統的學長謝東閔,而我以為阿嬤說的上漢學,是指小學畢業。 戰後阿公為什麼被迫去職,舉家遷到高雄,連年邁的查甫祖查某祖最後也跟著兒子離開了熟悉的土地與親族,直到近幾年才聽我爸講故事,阿公晚年我曾問過他,但他不願講。 我出生時,阿公已是高雄市稅捐稽徵處的雇員,阿嬤則是經常在家裡客廳剪公文袋上的郵票,浸水再曬乾,貼補家用。我上小學時,阿公退休了,天天坐在家門口的騎樓下抽煙,經常派遣我到街口的柑仔店買長壽煙與民眾日報,而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站在家門口,大聲背誦國語課本給阿公聽。有一天,我照例很快地把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但阿公聽了後突然翻臉叱責我,「你們這一代都被國民黨洗腦了!」我嚇一大跳,中間的對話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阿公很生氣地轉身往樓上去,從樓梯間傳來他大罵「蔣經國是豬!」,我當下也立刻大怒頂嘴「你怎麼可以罵我們的蔣總統!」除了這件衝突外,阿公平日寡言,生活簡單,只叮嚀不要「插政治」,每逢各種國定紀念節日,阿公一清早必定會把國旗穿過旗杆,掛到家門口的柱子上,民間節日習俗的剝元旦,包粽子,包潤餅等等,一樣也沒漏,年復一年,日常生活用語,則是台語夾雜著日語單詞,再自然不過了。 阿嬤說全家第一個出國的是六叔,也是她最小的兒子,小學畢業到日本參加童子軍大露營,阿嬤忍不住自嘲,全部的大人竟然都到松山機場為一個小孩子送行,連遠在大甲當小學老師的大姑媽大姑丈也來了。因為台灣直到1979年才開放觀光,在這之前出國不易。終於,阿公阿嬤也有機會自己到日本旅行,我忘記阿公說他們到日本的哪裡去,又見了哪些人,只記得他們帶回一大堆東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富士大蘋果,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吃一整顆超級大蘋果,不知道是蘋果真的很大,還是當時年紀小,我一邊啃蘋果,一邊聽著阿公說,在日本時不認識的日人聽到他講日語,都會以為他是日本人,得知是台灣人後,無不稱讚他的日語發音標準,字正腔圓,真是太流利了。阿公說話時神情愉悅又滿足,我以為正如我滿足地咬着清脆的大蘋果。 我太駑鈍了,一直到1990年代之後,民主改革,開放黑名單,總統直選,才瞭解阿公說的我們這一代被國民黨洗腦的意思,也才體會到阿公阿嬤是被禁錮的一代,心靈、語言、思想都被禁錮的一代。但這一切都太遲了,我再也沒有辦法知道阿公阿嬤真實的想法與遭遇。 我又不禁回想,很小的時候,曾跟著外查某祖,阿嬤與四姑,一起到佛光山拜拜,三代人從未離開過這塊土地,竟出生於三個不同的國家,阿祖梳著髮髻,綁小腳,著寬長衫,清國人。阿嬤出生於日本國,戰後出生的四姑則是中華民國。我們一起爬着長長的階梯,直到大雄寶殿。出家女尼盛讚年逾九旬的阿祖好體力,送阿祖一塊玉珮,祝福她長命百歲,四姑添香油錢,也獲得一塊玉珮祐身。如今他們三個都不在了,而我也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