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包淳亮】美國「注定領導」或領導「注定失敗」？

作者為政治大學東亞所博士

哈佛大學學者奈（Joseph Nye）1990年出版了一本《注定領導》（Bound To Lead），闡述了美國領導下的單極世界體系的意涵。到了2019年，芝加哥大學學者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則用專書與學術論文狠狠的批駁了他；他一篇論文發表在麻省理工出版的國際關係學的頂級學刊《國際安全》（International Security），標題就是〈注定失敗〉（Bound To Fail）。

對於美國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建立的「自由的國際秩序」，奈的認知是：「20世紀30年代，根本沒有美國領導下的自由秩序……西方各國官員在1940年代的前5年試圖打敗軸心國，同時致力於在戰後創建一個不同的、美好的世界。他們沒有繼續把經濟和安全問題視為單純的國家關切，而是試圖彼此合作，設計出一個理論上將會使志同道合的各國能夠共同享受和平與繁榮的、基於規則的體制。

1945年後出現的自由的國際秩序，是多邊機構的一種鬆散的集合，在其中，美國提供了全球公共物品，如自由貿易和海洋自由，弱小國家可以享受美國的權力所提供的保護，並有制度的獲得機會。布雷頓森林體制建立了……杜魯門政府決定打破美國的傳統，建立開放式聯盟，向其他國家提供大量援助，並在國外部署美軍……藉由1948年的馬歇爾計劃投資於歐洲的復興，1949年創建了北約組織。」這就是所謂「自由的國際秩序」的開始。

冷戰結束之後，這個「秩序」繼續擴大，2001年中國大陸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算是這個秩序最大的一次擴張。由於中國在這之後太過於成功，很多人認為這導致了「自由的國際秩序」內的權力分配失調，終而導致「自由的國際秩序」的崩潰。

米爾斯海默就是其中一個。與奈不同，他所稱的「自由的國際秩序」，開始於冷戰結束之後，而且「自由的國際秩序能夠出現的原因，是有一個自由民主國家所領導單極體系」，而由於中國崛起，世界重新轉向強權競爭，因此他認為從2019年之後，出現的是現實主義的國際體系，其中包括三個主要特徵，即很「基本」的國際組織架構，與存在著安全競爭關係的、分別由美國和中國領導的兩個集團。

不過米爾斯海默的「自由的國際秩序」，或許更適合的名詞，其實是「自由主義霸權」（Liberal Hegemony）；他批評的矛頭其實也是對準了美國的「新保守主義」者，這些「新保」訴求在全世界「推動民主」，結果幾任美國總統與政治菁英都買單，阿拉伯之春、烏克蘭內戰、敘利亞內戰，都是在這樣的脈絡下，被美國所支持。雖然因此死了幾百萬人，不過這裡無須陰謀，反而都是「仁義道德」的陽謀！

就像布魯金斯學會的學者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所指出的，在「自由主義的國際主義者」看來，美國對世界的介入，目標是使民族國家的權力讓渡於以更多的國際機制為代表的「全球政治」的世界秩序（只不過，「恰好」美國在其中扮演最大的角色、分得最大的利益而已）。他接著指出，在「美國第一」的「保守主義的國際主義者」看來，美國對世界的介入，其目標僅是狹隘的美國利益。川普正是後者的代表人物，他的政府不再認為必須作為國際體系的「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因此美國的外交作為，就回到了十九世紀強權政治的「強凌弱」邏輯下。

上述關於「自由的國際秩序」的爭論，是最近一段時間，美國國際關係學界的一大主題。哈佛大學的艾利森（Graham Allison）分析稱，支持「自由的國際秩序」的學者，認為「首先，自由秩序是過去七十年來所謂的大國長期和平的主要原因。 其次，構建這一秩序，一直是美國在此期間參與世界的主要動力。 第三，美國總統川普是對自由秩序的主要威脅，從而也是世界和平的主要威脅。」但是認為此一秩序已經不再能夠維繫的學者，包括艾利森自己，則認為所謂的「自由的國際秩序」，不過就是美國人自己的輿論包裝，而實際上向來就是美國主導的強權政治；而當前的國際現實已非美國一超獨強，重新開始強權角力已是無可避免。

不過雖然一些美國人主張對中國發動「新冷戰」，但至少在歐洲大陸，似乎還不願為美國的此一企圖買單。英國《金融時報》的沃爾夫（Martin Wolf）就認為，美中兩國之外的其他國家，基於自身利益與「良知」，不應該支持美國，反而應團結起來，捍衛「自由的國際秩序」。另外如德國美國馬歇爾基金（GMF）的學者Hans Kundnani，也提出捍衛既有秩序的觀點。歐洲人眼中的「自由的國際秩序」，顯然不以米爾斯海默等所主張的「單一超強」為必要，而仍是繼續追求「各國能夠共同享受和平與繁榮的、基於規則的體制」。而且從英國到德國，無論政治界與學界，都對美國近年諸多無視規則的行為頗為不滿。

人們說，國際社會是「無政府狀態」，彷彿黑暗叢林。但是人們是不是就只能看著世界重新回到強權政治？卻也未必！雖然美國近些年多次指責中國違反「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但從學界分析來看，中國在國際組織的規則內的表現，還算相當不錯，只不過近年已不願繼續對美國霸權無動於衷而已。規則既然有用，那麼就如同沃爾夫所稱，其他的國家，其實應該捍衛的是「規則」，而不是美國的霸權。當然，在美中之間進行貿易戰的時候，歐洲維護「規則」的立場，部分原因或也在於作為最主要的第三方，反而有獲得做多貿易轉嫁機會的可能。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應該還是作為兩次世界大戰主要戰場的歐洲，確實已經學了太多。

當年奈提出「注定領導」，其實就有著「貪、嗔、癡」；但美國若認為領導「注定失敗」，其實也是對責任的放棄。領導是以負責為前提，倘若缺乏對責任的擔當意識，卻還思思念念著「注定領導」，就很容易在已經無力「領導」的今日，放棄其領導的責任，只想著「美國第一」，無怪乎結果是「注定失敗」！不過無論美國是否要繼續領導，世界不會因此停止轉動。世界對和平與發展的需求，總會有人、有國家，願意提供。倘若美國如同米爾斯海默所分析的，將追求「兩個集團」的分立，而不顧及其他民族、群體的需要，不願「分擔」領導的責任，其結果，或許反而加速其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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