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林濁水】中華種族歧視的傳統與幽靈

種族歧視自古有之，且遍布全球各地，他的核心精神是我族中心主義。儘管我族中心主義在不同民族中，有強有弱差異大得不得了，但是在各民族、族群中人類中都相當根深蒂固。穩健的民族主義依賴他而有比較正面的發展；發揮到極端就成了希特勒的稚利安優越主義，造成人類大浩劫；最悲哀的甚至還逆向發展出了自卑的負面自我認同，自覺就是矮人一截。有趣的是自我中心主義既然是普遍性的，因此種族上誰歧視誰是並不一定，這次譚德塞說台灣歧視黑人，是站在黑人最常受歧視的現實語境中發言，但是事實上黑人也未嘗不會不歧視淺膚色的人。南非過去白人歧視黑人而惡名昭彰，如今風水顛倒轉，數以十萬計的荷蘭後裔白人備受黑人歧視，以致於或困居貧民窟或成群失業流浪，慘不忍賭。

希特勒自殺己經75年了，不幸的是，儘管公開展示納粹標誌或煽動種族仇恨的言行在德國是違法的，但是猶太人的聚會所和學校門口現在往往仍然得戒備森嚴；德國另類選擇黨黨團主席韋德爾更在國會上譴責「戴頭巾的少女」，還說沒用的外來移民掏空德國財富⋯。這等等情境在台灣聽來很天方夜譚，在在說明，儘管德國是近年來一直西歐各國中對來自阿拉伯難民最伸出接納的雙臂的，但是國內種族主義尚未灰飛煙滅。還好畢竟戰後德國主流政治社會中，極右種族主義一直很清楚地屬於「政治不正確」，所以肯定不會有人指責當今的德國是種族主義國家。

那麼被譚德塞和他在兩岸的崇仰者們指控就是百分百的種族歧視的台灣呢？

的確，網路po文中找得到台灣人用「尼兄」、「黑鬼」這樣的字眼駡他的，這些人應該大大譴責；但縱使這樣，台灣社會上一般來說種族主義強度和德國比還是差得很遠；至於在政治人物，勉強說只有一個熱愛中華傳統到達主張「課綱一定要恢四書五經」的韓國瑜有比較淸楚的種族歧視傾向，他和德國韋德爾比，一樣洋溢種族主義色彩，他又是「怎麼瑪莉亞都變老師了？」，又是「鳳凰都飛走了，進來一大堆雞」，粗鄙更是韋德爾所沒有得比的。只是，韓國瑜雖然是國民黨的總統侯選人，也被奉為黨的救星，但是他的種族主義畢竟不是台灣主流，甚至連知識藍都對他的沙文調性很有意見，更重要的，他根本不在替台灣不平而痛駡韓國德賽的行列中。

所以假如德國不是種族主義國家，台灣卻被譚德塞這樣指控，而台灣之中還有人自卑得不得了地加以呼應，未免太莫名奇妙了。

納粹德國最離譜的是統治者雷厲風行推動令人髮直的種族歧視政策進行種族清洗時，還建構了龐大的稚利安優越主義當做「理論」基礎。為這「理論」，動員了科學家、學者努力研究、編織、當做學術大事來辦，並由藝術家努力加以宣傳。

無獨有偶的，建構龐大的種族理論和執行體制，並不是納粹德國的專利，地球上位居德國背面一邊的東方西界也是有這樣的國家，那不是別的，就是中國。儘管中國儒家強調和平，不致於發展出像納粹一樣的種族清洗是必須的理論，但是「華夷之辨」這種歧視異族的思想，畢竟一直是中國建國的主流思想，這思想還貫穿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至少是漢人的幾千年）；不像雅利安主義成為主流價值在德國歷史中只是曇花一現。

蟲爬牛奔，鷄啼狼號於華夷之辨大殿堂

祖居中國中原的漢族南征西討北伐東擴的結果，就是今天中国96o萬多平方公里領土中，有64．2%的面積是少数民族自治地區。96o萬多平方公里領土這樣廣濶的土地主要是滿州皇帝留下來給漢人的，所以特別大，上面少數民族自然多，只是縱使縮小到明朝，土地大抵是今所謂「內地」18省，只有360萬多平方公里，但統治的少數民族仍然不少。統治起這些少數民族，漢族王朝依強烈的漢族中心主義的「華夷之辨」原則，對自己統治下的弱小民族的態度非常特別，一方面對少數民族的文化非常不屑，一點也沒有興趣，和西方人為了統治，發展出了認真了解被統治者文化、社會的人類學、語言學完全不一樣；但是另一方面卻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興趣，那就是為弱小民族取個表達歧視到底態度的名字，春秋左傳就這樣說「戎，禽獸也」。在這樣的歧視精神下，中國早期弄了如蠻、狄貊、玁、狄這些的字稱呼異族，然後歷史愈發展，這類的字愈弄愈多，隋唐又有了閩、蟾、蜀、貉、蜑、獫狁、獽、獠、㺐、狼等10多種，宋元更加洋洋灑灑，有猫、䍧、獞、犵狫、犵獠、犵狑、犵攬，還改傜成為猺，到明清改里為狸，然後又有猓玀、猓武、猓黑、阿猖、狜猔以及其他在電腦上打不出來的一些怪字，然後西洋英國人來了叫（犭英）狤猁⋯⋯在中華世界中，整個中國邊區和外國真是蟲爬牛奔，鷄啼狼號驚心動魄！

到了19世紀，（犭英）狤猁等西洋人開始來中國做生意，尤其廣州來的最多，於是都叫「鬼仔」，其中（犭英）狤猁又叫「紅毛鬼」，（台灣漢人叫荷蘭人也是紅毛鬼）美國人是「花旗鬼」，丹麥人是「黃旗鬼」，葡萄牙人是「西洋鬼」⋯等等不一而足。由於諸鬼仔們是「化外之民」，在中國一連串敗仗之前，他們只能住在廣州城郊，不能進城，此外歧視性規矩還多多，像貿易季結束就必須離開、不能攜眷一起住、出門受限制、甚至嚴禁學中文，因為夷人本質上並非人類⋯等等，古裏古怪的措施令人莫名其妙。

中華版的種族清洗

漢人抱著這樣的心態進入他們征服的少數民族住地殖民，肯定是悲劇，例如，才約1百五、六十年前，悲劇在中國邊疆地區大爆發，漢人和伊斯蘭信徒彼此進行可怕的的種族清洗大屠殺。一方面如寧夏城，<朔方道志>這樣記載：「漢民十餘萬被屠」；另一方面，在雲南，回族杜文秀投降並自殺以求放過大理城中婦孺後，中國軍隊入城背信一屠殺就兩萬人；再一方面威鎭邊疆的左宗棠在給慈禧的奏摺中寫道：「陝回人數計之，從前⋯地方丁口奚啻數十萬，現計除西安城中土著兩三萬外，餘則盡族。而行陝西別無花門遺種。」其死者「蓋十之九，實回族千百年未有之浩劫。」漢回互屠的慘狀再以雲南為例，人口從700多萬減到200多萬！種族滅絕的慘烈程度，竟然一點也不比納粹德國大屠殺緩和！

那麼浩刼緣何而生？漢人歌頌他是民族偉大英雄而回、維族認定是大屠夫的左宗棠，他的奏書是這樣寫的：

「陝回之禍由於漢回構怨已久，起釁之故實由漢民。」

民國革命是種族革命？

傳統皇朝中國是這樣看待少數民族，那麼革皇朝中國的命的革命志士呢。

同盟會有個<喻保皇令檄>是這樣說的「滿州國主，本非華人，乃一野蠻之韃子耳。」事實上，滿州國主在努爾哈赤時代固然是野蠻韃子，但是到了同盟會革命時期直到二次戰後，愛新覺羅家族飽讀詩書文彩裴然書畫華美之士輩出，遠在絕大多數漢人書香世家之上了，還叫他們野蠻？不是種族主義是什麼？

在革命時期有一本包括孫中山、黃興、毛澤東都在內的革命家們最勵志，最當做聖經讀，甚至成為清末第一暢銷的書叫<革命軍>，書是鄒容寫的，其中文字刺目驚心：

「滿州⋯曰夷、曰戎、曰蠻、曰⋯本與我黃帝神明之子孫不同種族者也。其土則穢壤、其人則羶種，其心則獸心，⋯驅逐居住中國之滿州人，或殺以報仇⋯」

這未免可驚，原來肇建民國的革命動力是種族革命！？

當禽獸蟲蛇消失於中華殿堂後

在現代的人權價值觀下，有一種說詞，說中國其實並沒有種族歧視，有的是文化民族主義，而其精義就是變夷為夏的觀念，夷只要變為夏就平等了沒就沒有歧視了。問題夷為什麼一定要變為夏，才可以有不被歧視的資格？這不是文化一元主義嗎？何況，異族既然都是蟲蛇豬狗了，怎麼變成和華夏一樣的人？

無論如何，現在中國境內的蟲蛇豬狗終於被平反為人了。然而主要平反工程，不好意思，不是建立民國的國民黨做的，而是打垮國民黨的中共做的。本來，共産主義的價值觀主張的是民族自決，反對殖民地，但繼承了沙皇殖民大帝國的列寧俄國，為了爭霸不願意放棄殖民地，便妥協而成立「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蘇維埃」，讓少數民族以各別共和國身份加入聯邦。中共革命時就學蘇聯，以他們的民族政策做號召拉攏少數民族對抗國民黨，只是政權一到手，中共便再把被蘇聯打折扣的共産主義的少數民族原則再進一步打個七折八扣，把加盟共和國降格為自治區。當然，原來大漢主義下所有蟲蛇豬狗字旁的少數民族稱呼還是廢除了，重親取名了，例如獞族就變成了壯族等等，甚至有時還幫他們的語言文字化。這一來當然比國民黨進步，但是蘇聯的體制既然是妥協的，就已經存在價值上的內在矛盾，而中共在中華傳統支配下，骨子裡更仍然是大漢主義，矛盾更深，於是一直到今天，少數民族地區情勢更一直高度緊繃，甚至動盪不己。

中華文化「義正辭嚴」地表達他的種族岐視的途徑，除了驚心動魄的種族命名政策外，還展現在他發明的「天朝秩序」上。在天朝秩序中，中國是天朝，天朝中國之內，人分士庶，上下有差序格局，貴賤不平等；中國之外，國也有尊卑，有差序格局，和中國近的、接受中國教化的為尊，可以當中國的藩屬向中國朝貢，遠的，棄中華禮儀的為卑，是為夷狄。但是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世界上的所有國家，不管實際上是否向中國朝貢，理論上都是中國的朝貢國，所有國家的君王到了中國必須向中國皇帝跪拜。

相對於中國的天朝秩序，現代的國際社會秩序是西伐里亞秩序，在這秩序中，國固有大小強弱，影響力天差地別，但是大家都是主權國家，法律地位一律平等。這兩種世界秩序一平等一有階序，在大清帝國中晚期彼此衝突得不可開交，一直到甲午戰後，中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了天朝秩序的運作。然而根深蒂固的偉大傳統價值觀從未真正割捨，在2000被美國拉進WTO而生猛崛起，並在2008金融風暴和奧運會中大放光芒後，許多相信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的，便一方面倡言國家治理上，北京模式和華盛頓模式己見優勝劣敗，而天朝秩序也將再起而壓過西伐里亞秩序。從此不只北京成群學者認真研究天朝秩序，希望自已對偉大的中國世紀的發展有所貢獻，流風所至，甚至有台灣很盛名的自由派政治學者都起而唱和。至於北京政府，當習近平對歐巴馬說太平洋夠大，可以讓我們兩國一起鰲遊，發展一下「新型大國關係」時，一個新型的天朝秩序想像油然浮現。

然而大家己經習慣主權平等的西伐里亞秩序時，硬推天朝秩序，甚至把舊型大陸國家的「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新型成「率洋之際莫非王海」時，中國和曾經是他藩屬的左鄰右舍緊張不斷升高。至於美國，當聽到新型大國關係提議的當下，一想到如果中美是大國關係，那麽我和日本是什麼關係，和瑞士又是什麼關係時，肯定頭痛。

既受到蘇聯影響，又長期採取南北對立戰略以對抗西方國家的中國，拉攏非洲國家是幾十年來的長期策略，但是躲在這拉攏背後的，有沒有天朝思想和華夷之辨？無論如何，緊接著中國人們大聲呼應譚德塞痛駡台灣種族歧視時，非常不巧的，4月10號，非洲駐中國大使聯名致信中共外交部長王毅抗議：「非洲駐華大使協會要求立即停止在廣東省，乃至整個中國，對非洲人施加的強迫測試、隔離和其他非人道的待遇。」

這只是湊巧嗎？還是中國傳統價值觀和當今人權觀念結構上的杆格？

由無數人在幾千年長河中凝聚出來的夷夏之辨、天朝秩序傳統，堂皇宏偉，多少人依他以安身立命，多少人更賴以飛皇騰達，歷史留名，如此光輝赫赫的傳統如何割捨？自然難之又難，但是往往割捨是重生的開始。但是如果讓他的幽靈繼續徘徊東亞上空，中國內部民族關係和外部國際關係肯定會繼續折磨是所有住民。包括中國和台灣的漢人都設沒有辦法迴避的深刻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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