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蘇菲這家人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這些年來，看過的病人各式各樣，見識到一些背景複雜的家庭，譬如，蘇菲和她的一家人。

這天上班，打開電腦，門診排得滿滿的，看來一直到午餐時間才有片刻的休息。螢幕上，一個病患的名字出現了兩次，我以為是護士輸入錯了，打電話給診所前台，護士解答了我的疑惑。

「沒有錯啊，媽媽說她不要跟爸爸同處一室。看完診，她先離開，爸爸和奶奶才進來。」她的聲音帶著憐憫，不知是同情那一家人，還是同情我。

這麼麻煩？雖然在兒科，不時會看到一些離異的夫妻或吵架的情侶，在小孩看診時情緒沸騰，但這種大費周章、刻意掛診兩次的病人還真罕見。

忙碌的門診進行到一半時，我推門進入下一個病人的房間，看到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和她的媽媽，意識到這就是那個掛診兩次的女孩。我坐下來，開始和媽媽交談。

那個媽媽二十來歲，眼光閃爍、神情輕率，沒有一般做母親的穩重，和女兒的互動也並不親暱。

「蘇菲血尿多久了？」

「幾個月吧。不過她很健康，飲食都很正常。」她不耐煩地回答。

「血尿是不正常的，她也有大量的尿蛋白，需要驗血和照超音波，或許還得做切片檢查。」

「不用那麼麻煩啦，其實我也有同樣的問題。」她輕描淡寫地好像在話家常。

「蛤？」

「我是隔壁腎臟科本田醫師的病人，她也是叫我做切片。」

「做了嗎？」

「沒有，好久沒回診了。不過，我也沒事，只不過有血尿和尿蛋白罷了。」她好像對這件事並不在意。殊不知，腎臟的慢性疾病並不會引起太多症狀，等到有症狀時已經太遲。

「等一下蘇菲的爸爸也會來，跟妳的關係是……」

「我們沒有關係。」她很快地打斷我。

「我可以將妳的病例和他分享嗎？這關聯到蘇菲的診斷。」

「隨便，不要讓我看到他就好了。」她迫不及待想離開，好像忙著要去赴約。

媽媽離開不久後，另一對男女進來了。年長的女人梳著整齊的白髮，表情慈祥，身邊的男人二十來歲，滿身刺青，戴著一對黑色的圓型耳環，卻很有禮貌對我笑著。蘇菲坐在爸爸腿上，乖乖地聽著大人說話。

看來父母倆很年輕時就交往，除了蘇菲，還生了一個弟弟。兩人鬧翻後，小孩輪流跟父母住，媽媽正在爭取監護權。奶奶發現蘇菲尿液顏色不正常，跟媽媽提醒幾次，卻徒勞無功，最後透過律師，媽媽才同意看診。

我們談了一會兒，爸爸和奶奶並不知道媽媽患有腎病，而蘇菲和弟弟都有可能遺傳到。兩人目瞪口呆，對意外的消息措手不及。

接下來幾個月，檢查證明蘇菲患有亞伯氏症候群，除了血尿和腎衰竭之外，也可能有耳聾和眼睛病變的表現，而弟弟也有患病的可能。蘇菲回診幾次後，定期服藥，報告指數好轉。但她後來換了保險，失蹤了一陣子，再回到我們診所後，只有媽媽陪伴。想來是媽媽贏得了孩子的監護權，爸爸和奶奶從此不再出現。

令人意外的是，媽媽竟大著肚子，又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她說，羊毛穿刺證明胎兒也有同樣的疾病。但她要把孩子生下來，雖然和胎兒的爸爸已經毫無瓜葛了。

我嘆了一口氣。

這些孩子好辛苦，他們的媽媽卻繼續做出讓生活更複雜的決定。不得讓人嘆息，真是一種米養百種人啊。

（原刊於世界日報副刊12/1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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