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4,發生什麼事? 台灣島的奇幻旅程

台江內海周邊是17世紀台灣與異文化相遇的主舞台。
台江內海周邊是17世紀台灣與異文化相遇的主舞台。

【圖/文.台灣光華雜誌】

1624年,荷蘭人在大西洋岸的紐約建立貿易站,開啟今日世界第一大都會紐約的歷史;同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從大員(今台南安平)登陸台灣,統治台灣的38年間,興築了熱蘭遮與普羅民遮市鎮,吸引漢人渡海開墾,台灣島嶼的歷史自此改寫。

400年後,我們好奇地探問,荷蘭人的腳步還遺留下什麼?

荷蘭人的遺址

專長東亞海洋史,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鄭維中說:「現在保存最完整的其實是淡水紅毛城,基礎結構都還很好。」1626年西班牙人佔領北台灣,在基隆蓋起聖薩爾瓦多城,1642年,荷蘭人驅逐西班牙人,將拆毀的聖薩爾瓦多城建材再利用,搬到淡水,重建了一座更為堅固的安東尼奧城,當時因漢人稱荷蘭人為紅毛番,所以「紅毛城」的名稱也沿用至今。

而位在台南安平,同為荷蘭人所建的熱蘭遮市鎮如今只殘餘幾道牆了,但在當時,「熱蘭遮有一個頗重要的功能,它是個航海地標,導航點。」鄭維中解釋,這也成為一個象徵,「中國東南早期的移民到台灣來,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熱蘭遮堡。」

地緣政治造就台灣島

荷蘭人何以來到這離母國千里遠的小島?商業利益是主要的動機。1592~1598年間,中國(明帝國)與日本交戰,故兩國此後無法進行官方交易,但中國對於日本生產的白銀需求強烈,反之,日本市場熱愛中國的生絲與瓷器,這使得經過第三地的轉口貿易在東亞海域盛行。16世紀末,當時還在與母國西班牙戰爭中的荷蘭,為了尋求經濟獨立東來,先取得盛產香料的班達島,再建立巴達維亞城(今雅加達),加入了貿易的戰局,形成了荷、西 、葡在東亞海域抗衡的局面。

知曉了大致的歷史背景,鄭維中又從地理的角度解釋台灣在其中的角色。台灣是世界少數擁有高山的島嶼,也是極端降雨集中的區域,河川坡陡流急,沖積中西部海岸成為平緩的沖積扇,河口外則是沿岸沙洲。對於航海者來說,大家都知道沿岸沙洲下滿佈淺灘,且潮差過大,不利於吃水較深的大船停泊,船行遠遠看到能避就避,這種先天的地理條件,導致長久以來台灣難有外人能深入開發。

為了經營轉口貿易,阻撓西班牙與明帝國東南沿海商人的貿易,荷蘭佔領澎湖,作為根據地;但當時澎湖屬於中國領地,荷蘭乃轉往台灣大員。「荷蘭實是因為地緣政治的關係,不得已才選擇台灣落腳。」轉往大員後,既然台灣的港口不好用,就得想方設法,鄭維中開玩笑的說:「台灣島上多是天然不良港,剛好荷蘭人是使用天然不良港的高手,像阿姆斯特丹、鹿特丹這些聞名世界的貿易大港,其實先天條件都不算好。」荷蘭人在大員蓋了熱蘭遮堡,作為航海的地標,設置引水人,接引船隻入港,為安全交換貨物打好基礎。以台灣為主力轉口港,荷蘭人在東亞海域競逐貿易,台灣就這樣被納入全球化的體系裡。

島嶼歷史超展開

鄭維中在去(2023)年出版的《島嶼歷史超展開:17世紀東亞海域的人們與台灣》,書名用「超展開」來形容台灣的命運,「『超展開』是日文,我在其他語言中找不到對應的詞。它指的是事情朝向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台灣就是屬於這個情況。台灣在17世紀的發展,在好幾個關口,朝向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向去發展。」

諸多的歷史因緣,造就台灣浮上了國際舞台。鄭維中再舉例,1617年,西、荷在馬尼拉海域會戰,突如其來的颱風重創了馬尼拉西班牙艦隊的戰力、原先曾加入的葡萄牙艦隊也被削弱,讓荷蘭撿到見縫插針的時機,才動念攻打澳門。1637年,日本發生島原之亂,幕府禁天主教,同步禁止西、葡人在日本貿易,發動鎖國政策,荷蘭人因之借此取代葡萄牙人,與鄭芝龍一起壟斷了日本白銀出口,這使荷蘭莫名其妙在台灣賺了好大一筆。又甚或是鄭成功怎麼會突如其來攻打台灣?「算不到,算不到,這些是你怎麼撥算盤都算不到的。」鄭維中一邊說,一邊搖頭,「這也是這個時代最精采,或是最引人入勝、最戲劇性的事,台灣的歷史常常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轉折。」

「以前的史觀,喜歡用『開台』,把台灣當成一個新大陸,或者偏向漢人移民或者日本殖民的角度來論述,」但是鄭維中想說的是,「其實當時沒有人或沒有任何一方有完全主宰台灣命運的能力。」而今台灣為民主國家,歷史是開放全民參與書寫,台灣的未來更該是由全民來決定。

植物也移民

跟著荷蘭人一起移入島嶼的,還有隨其落地生根的植物。據載荷蘭東印度公司首任長官宋克(Martinus Sonck)向巴達維亞總部寫信,請送一些葡萄、芒果、荔枝、榴槤等水果的樹苗來。其後計算,超過30種之多。

我們來到屏東科技大學森林系請益,專長民族植物的楊智凱正一頁頁翻著《熱蘭遮城日誌》,一邊說:「這個題目很難,可是很有趣。」他指出,現在雖然已難找到與荷蘭時代直接連結的植株,但是還留有蛛絲馬跡,其中淵源最深的當屬雞蛋花了。

雞蛋花也稱緬梔,原生於中南美洲,由荷蘭人引進,用以改善瘧疾的環境用藥。在雲林縣口湖鄉埔南社區內一間荷蘭公廟,廟外一株巨大的雞蛋花樹,裡頭供奉有荷蘭公、聖人公、聖人媽,荷蘭公戴著帽,留著翹鬍子,黃衣、紅褲、短靴,手上拿有短槍,模樣十分討喜。耆老相傳,這棵樹是荷蘭人來此拓墾定居所栽植,其過世後被供為「荷蘭公」。考據這棵雞蛋花樹齡達370年之久。

地名也透露了歷史的端倪。西拉雅是最早與荷蘭人接觸的原住民族,楊智凱說:「木棉也是荷蘭人引進的,吉貝耍是台南東山的古地名,吉貝耍的西拉雅語是Kabua-Sua,kabua是木棉的意思,Sua就是部落,意思就是木棉的部落。」木棉花的花季在三四月,當樹上結了花苞,代表春來了,族人好準備春耕。傳統中,西拉雅人拿木棉花的棉絮做枕頭,花朵曬乾當飲品,而今也被納入吉貝耍的文化教育課程,作為認識西拉雅文化的媒介。

荷蘭人帶來的植物,也有其戰略性的考量,如芭樂果實可吃,葉子可以治腹瀉降血壓,又如阿勒勃,是天然的蛔蟲藥,枝條因厚實,被拿來做大砲的基座。

綠珊瑚原產自東非馬達加斯加,隨著歐洲人進到中南半島及爪哇,再跟著荷蘭人入台,《行走的台南史》作者蘇峯楠就曾分享,清領時期的台南城牆剛開始使用木柵,為了增強防禦性,另種些許防禦性的植物,綠珊瑚就是其一選項,其汁液有毒,碰到皮膚,會敏感發炎。

他鄉變故鄉的滋味

芭樂、蓮霧、芒果、釋迦等,這些被荷蘭人帶入台灣的經濟作物,也改變了在地的自然景觀;先民會以植物來稱呼地區,像以拔林或拔仔林為地名的,昔日一定曾是番石榴的產地或交易站;檨仔則是芒果,台灣各鄉鎮有許多檨仔林的舊地名。

芒果和芭樂雖為異鄉之果,但已落地生根,成為記憶裡的「台灣味」。從品種的改良,如金煌、夏雪等;芒果青的酸甜,成為文學家筆下初戀的滋味。芭樂更在草根文化中樂此不疲地被借用,發展出如「芭樂票」或「芭樂歌」,當名詞、動詞、形容詞都可。來自中美洲的仙人掌,經台灣業者創意研發,仙人掌冰淇淋成為澎湖的「不吃不可」。

漢人墾殖,甘蔗、水稻成為島嶼風景

「荷蘭對台灣真正大的影響是台灣的『無國家』時代,由此時開始,逐步邁向了終結。」鄭維中解釋,其實人類漫長的歷史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如遊牧民族或極地的愛斯基摩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並非定著在一塊土地上,沒有土地所有權觀念,也不需要國家組織,一如1624年前的台灣。可是,荷蘭人在大員蓋了熱蘭遮堡,開始從中國東南沿海招募漢人到台灣墾殖,賦予漢人土地,從其中收取稅收,而開始了幾乎不可逆的過程。

除了稅收外,荷蘭人的商業經營是多方面的,轉口貿易總有起落,他們尋找獲利的管道從沒停過。為了搶佔日本鹿皮市場,荷蘭多次征討原住民,取得了鹿皮供應的獵場,也把台灣西海岸原住民納入了荷蘭管轄的範圍。在荷蘭人的軍事保護下,漢人得以進入原屬原住民的獵場,並在指定區域定居開墾。自此,國家管制的步履亦步亦趨,由土地權利衍生到稅收、買賣、繼承、抵押、借貸等,這樣的關係,建立在文字契約上,國家作為第三方保證,三百年後整個島嶼都被納入體制內了。

荷蘭對台灣更切要的影響是鼓勵漢人男性遷徙來台,給他們土地,在此定居,導致漢人成為台灣社會的主體。美國知名的漢學者歐陽泰在其著作《福爾摩沙如何變成台灣府》一書中,闡述著當中的過程與故事。

隨之影響的是,「台灣的稻米跟甘蔗都是在荷治時期發展的。」鄭維中說。台灣南部適合甘蔗種植,荷蘭也看上蔗糖的收益,招募漢人入台種植甘蔗,生產糖。雖說中國廣東和福建也生產蔗糖,製糖技術比台灣好;但荷蘭人掌有歐洲的通路,利用與葡萄牙在巴西戰爭期間(1645~1654)巴西糖供應不足時,在台灣生產糖,然後銷往歐洲,獲取暴利;雖然隨後獲利下降,此舉卻促成台灣糖業開展。

「外來物種,真正影響最大的是牛。」牛是跟著耕種一起的,荷蘭人從中國進口了水牛作為耕作的獸力,又與鼓勵漢人移民置產的措施相結合,水牛這物種才穩固的移入台灣。

水稻的種植則較多意外成分,是漢人不斷湧進台灣的結果。鄭維中解釋,其實荷蘭人不重視水稻,只因為漢人有土斯有財,漢人的主食就是米飯,他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你說,1624發生什麼事?城堡、果樹、水稻田、甘蔗、水牛,這在台灣稀鬆平常的文化風景,背後其來有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