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文學迴鄉•開卷系列第7場-吳明益:失竊的單車與記憶

中國時報【整理╱佐渡守,攝影╱周月英】 編按 今年暑假,小說家吳明益騎著一輛幸福牌老腳踏車,行遍全島,在各地獨立書店展開多場演講。這回他放下鐵馬,乘著火車來到基隆,與迥異於過往的聽眾群見面。他先回顧成長環境和求學歷程,闡述自己如何逐步建立對文學的理解,對作家行業的嚮往。繼而列舉佳作名著及其作者,敘說作家如何引領我們面對靈魂的深度。演講時而針砭文化教育現狀,時而以幽默言語演示小說家的說故事本領,全場笑聲不斷,會後台上台下並有深刻對話。 很高興這次能夠來到基隆。我先講一下我的寫作經驗,介紹一下我自己,也許台下有些人並不是我的讀者,對我的認識不多。 有一點年紀的人都知道這裡是中華商場,它在1961年建成,1971年我在這個地方出生。照片裡沒有我,因為我跟姐姐相差十多歲,這時我還沒出生。照片可以看到我家鞋店大概只有兩坪半,這麼小一間,沒有廚房、廁所,只有一個小小的水龍頭,我媽會在那邊煮菜,我們也順便在那邊洗澡,洗澡時間一定在關店以後,才有隱密性。可怕的是如果關店後小孩要上大號就很痛苦,因為要跑到外面的公共廁所去。 缺乏讀書環境下長大的孩子 我家7個小孩,一開始跟爸媽9個人住在兩坪半大的店鋪裡,可想而知,不會有讀書的機會,爸媽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所以我是在一個完全沒有讀書氛圍的環境下長大的小孩,也許我來講文學,會沒有說服力也不一定(笑)。 在這樣家庭環境長大,爸媽一定告訴你,好好念書,看能不能翻轉貧窮的家庭。但我們家沒有人上大學,並非功課不好,大姊書也念得很好,但我爸的想法是女孩子讀什麼大學,也沒有這個錢供她上大學,家裡只有我念輔大大眾傳播系。 我去念輔大收獲很大,那兩三屆有很多特別的人。在我的成長經驗裡,我覺得生活周遭有這些人生經歷跟自己不一樣的同學是最棒的。畢業後,我滿懷想法地去當兵;退伍時,滿懷恐懼地面對社會,不想工作。因為我念的是大眾傳播裡面的廣告,廣告這行業就跟我媽的行業一樣,「常常要說謊」(眾笑)。我媽是賣鞋的,做小生意一定說謊的呀。比如我小時候幫我媽賣鞋,沒有77號,她會上樓拿78號換個鞋墊,然後跟客人說這就是77號。我有次跟黃春明老師聊到這件事,他說,你老母跟我賣烤魷魚的阿嬤有夠像的。魷魚幾條腿?十腕目,所以有十條,他阿嬤每次都會偷剪掉一條,收集一籮筐後,明天就賣魷魚腿。誰會去數拿到手上的魷魚有幾條腿呢?就算有人問怎麼少一條?她還會裝傻,說這隻剛好「掰咖」(跛腳)。 我讀的廣告系是幹什麼的?就是騙(誘惑)大家買東西,即使有時候不符事實也會做。像我住的地方是紅樹林,紅樹林沒有一個建案名字叫台灣,都是南加州、摩洛哥,但你明明住在台灣。 這是我高中畫的圖,很早的時候我就喜歡畫圖了。當時很想跟我爸說我要念美術班,但你們也知道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父母不會允許我畫圖的,我爸會說:「你是想去畫扛棒(招牌)咻?」所以我都偷偷畫。這是唯一一張沒被我爸撕掉,搬家的時候找出來的。 被扼殺的志向及文學夢的萌芽 台灣教育最悲哀的就是,小孩沒辦法決定自己的人生。爸媽會用他的人生經驗告訴你,這行不好走,勸你不要,可是他們講的話大部分是應該懷疑的。你想想,10年前我們根本不曉得會有平板電腦這種東西,15年前怎麼知道會有臉書,還提供工作機會?爸媽五、六十歲的時候,他怎麼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他們的人生經驗已經落後這個時代,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們活在一個變化太快的時代。所以奉勸台下的爸媽,你的人生剩下的並不長,但你的小孩人生還很長,其實不用替他決定太多事。 我那時很掙扎,年輕時想當畫家,大學時也喜歡拍照,這兩個圈子我很想進去都進不去,想到的辦法就是逃避。我去考研究所,念中國文學研究所,我想以後大概有兩條路可走。我高中就喜歡文字,寫作時我很快樂,而且寫出來後我有信心。念研究所時我就很清楚知道,如果我要到大學去教書,沒有太大問題。所以我想趁這幾年試試看,要不就當學者,或者當作家。 各種行業都有本質上的東西,但是當作家就很模糊了。當作家到底要幹什麼?那時我很迷芥川龍之介,每次看他的小說都看得很感動。可是各位知道,我成長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不是像電視上具體的偶像,他留下的就是書,我只能透過書去認識他。 為什麼有個行業的人,人已死了,但影響力還在,而且莫名其妙地影響了一個外國小孩?於是我就幻想,有一天我寫了一篇小說,然後有個衣索比亞的小孩看了以後說:「我以後要成為吳明益這樣的人。」這豈不是作夢一樣的行業嗎?對我來說,這行業有個本質上的魅力,它好像可以橫跨很多東西,所以當時覺得當作家不錯,於是很認真修課,也很認真寫作。 我覺得當作家正好是我嚮往的一種有魅力的行業,可以讓我「保持在青春期」。此話怎講呢?我相信台下不管是十幾歲或七、八十歲,一定多多少少有過文學夢,文學夢是培養想像力很重要的過程。我小學的時候,教育專門扼殺我們的想像力。比方我們有個導師,每天都要值日生在黑板寫一句格言,有時格言沒什麼道理,例如「養女不教如養豬」,老師也講不出什麼道理,但我們就是要背,讓老師抽考。這都不是文學本身,我國中國文課念的很多文章也都不是文學。 我後來才比較理解文學是什麼,它根源於人類成長過程中一定擁有的想像力,而想像力是認識世界、理解世界的一種演化出來的「工具」。小時我們會玩一些遊戲,比方警匪槍戰,你用手指砰一聲,小孩假裝中彈,這是想像的遊戲。這種想像很容易在成長過程中被剝奪掉,認為是沒有用的東西。但我覺得這是非常有用的情感訓練。發生什麼事情,你有什麼反應,這就是情感訓練,這樣的遊戲並不會妨礙孩子成長。曾有報紙報導,芬蘭一所小學的老師跟小朋友說世上沒有耶誕老人,結果被教育局開除。雖然耶誕老人是想像的人物,換言之是個謊言(不是那種負面意義的謊言,意思是說不是現實中的「真」),但在芬蘭耶誕老人是一個很根本的文化精神,認為沒有耶誕老人的老師根本沒辦法在芬蘭教書。 (完整的演講全文,請見開卷網站:ctopenbook.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