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的城南送別

中國時報【王亨利】 潘越雲有一首歌,以兩段前後交換的句子互相論辯作為開始:「你說離別容易再見難,我說再見容易離別難」。2018的夏天,暴雨與溽暑的輪替,與這首歌的安排,有著不可言喻的呼應。但科技走到了2018,似乎很篤定的判定了答案。20、30年不見的朋友,吉他的啟蒙老師,大學社團的夥伴,不斷奇蹟似的從Facebook與Line的畫面中跳了出來。你牽我,我找他。無視於明明兩鬢已斑白,滿臉已滄桑,你打著Line:「還是那樣,你都沒變」。偶有人提及當年的傷口,但卻早已完美癒合到遍尋不著。 於是你說:這世界還有真正的離別嗎?不就是加個群組與視訊通話,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可分享,都可延續。再也沒有三毛「重逢無意中,相對心如麻;見面問安好,不提回頭路……」。你開始擔心,這世界是否還能從心裏聽得進,任何一首關於「送別」的歌。 但命運之神可沒這麼簡單,當科技與大數據找回了古早與遠方的友人。命運之神說,讓我帶走你身邊的人試試。科技之神說,你沒看到整遍金黃色的稻浪已成無數個群組嗎?你拔掉一兩株,稻浪還是相連,命運之神你只是如李宗盛所說的:「不自量力的還手」。 我對自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種子飛到新的遠方,或有更肥沃的土壤,來年夏末秋初,上帝會賜予新的豐收。於是我對命運之神說:來拔吧,沒關係。一二三……命運之神真的拔了,稻穀飛向藍天,飛向遠方,而我:「嗚嗚,怎麼還是會這麼痛!」原來,離別之痛的解藥不是群組數,也不是你有沒有我的Line,端視埋藏在時間裡看不見,說不出的默契與深不可測的無限回憶! 這樣的心情下。我特意看完了林海音的《城南舊事》,也無意間在Youtube上聽到了台北室內合唱團演譯周鑫泉作品〈城南送別〉。 《城南舊事》的故事發生在北京的老胡同裡,作者透過一個天真活潑小孩的眼睛與心情敘述著胡同裏不同的人物;惠安館的瘋子, 形影不離的玩伴妞兒,不討喜的宋媽,其情可憫的小偷,最後是爸爸。不同的人物,一一告別了胡同,只有胡同與小孩是離不開的,是沒有facebook與Line的,是只能被告別的。但就在一場又一場的告別裡,小孩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或者根本不用去做也會發生的事--慢慢長大。(全書就在「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終結)。也許不斷的告別根本就是加速的長大吧。 書裡面的告別用了李叔同1915年耳熟能詳的作品〈送別〉貫穿詮釋: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時間飛速進到2013年,周鑫泉創作了這首〈城南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歌詞相似度超過80%,曲名加了兩個字「城南」,城南舊事變身〈城南送別〉。仔細深究,城南與送別,看似有關其實無關,套句今日商業用語 這「山寨的蠻過分的」…… 前奏乍聽之下非常類似巴哈(Bach)平均律曲集的表現方式,像是穩定的心跳,那種量血壓前吐一口氣刻意的放鬆,好像每一場告別前的提醒,「不要感性,不要感傷」,穩穩的,淡淡的,離別帶走的是祝福,不是哀傷,把離別當再見的開始吧…… 第一段承襲前奏速度,唯一與李叔同原曲不一樣的句子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我不禁想,這把原曲的意境似乎降低了,有點像小時候還沒出門媽媽就嘮叨:「甚麼時候回來呀?」這裡談的送別,從1915到2013,形容的其實都是送行者的心情。不是,也看不到被送者的反饋。李叔同縱有長亭送別芳草碧連天的心情與視野,但當天被送的人是否也如此想呢?如此看來,一句何時回來的問候,格局雖小卻也顯真誠,也是百年來連接送行者與被送者的惟一介面。 整個第二段,亦是送行者的喟嘆。但用了夾三明治的安排,把李叔同的原曲,原汁原味夾在兩段喟嘆之中。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什麼是知交呢?當時間空間放開,還知否?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多。這豈不矛盾的心情?一次歡樂的相聚,不就得承受一次難捨的離別,要如何釋懷如何看開?想起了扎西拉姆的沉默:「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只是世間又有幾人能參透? 當曲式第二次進入李叔同的送別原曲,刻意加快的速度與類似Marching Band的節奏一方面好像催促著旅人上路,一方面竟將此曲營造出戰士出征的氣氛。我甚至聽得到戰士1、2、1、2的踏步聲。如果全曲如此結尾,似乎把送別一變為出塞曲,把小愛換成大愛,把所有的祝福加持給出發的旅人。「願你永遠安康,願你永遠懂得飛翔」,2018徐佳瑩也如是唱著。 但看起來作者不想如是結尾,一瞬間,曲調迅速沉寂,彷彿出征的戰士離開後鏡頭回到送行者滿面淚痕,慢慢的轉身,用微弱而不能再微弱的聲音,低聲啜泣……「長亭外,古道邊」,這裡是城南嗎?根本不是呀。原來誤會一場,百年來送別之處根本不在城南,亦無芳草碧連天眼界的豁達,只是當時心情想變回如《城南舊事》裏那個天真的小孩英子,耍賴痛哭。小孩不懂祝福,不懂遠方,不懂大愛,只單純的想:「可以不要走嗎?」根本不是什麼城南送別,而是心靈深處「誠難」送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