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坎城影展隨筆:性別.身體.政治

這次在坎城影展眼見不少大師翻船或停留在自我懷舊,並不好受。既是觀影期待難以滿足,還有種舊情難忘的感傷。當然,西恩貝克(Sean Baker)一步登天奪下金棕櫚,或是伊朗導演拉索洛夫(Mohammad Rasoulof)在政府威嚇下依然勇敢發聲的振聾發聵,或是兩位法國導演賈克歐狄亞(Jacques Audiard)、拉莉法吉特(Coralie Fargeat)運用類型電影手法對性別轉換、容貌焦慮的大膽演繹,還是震撼的。只不過擠進競賽窄門如此之難,可喜片單如此之少,也難怪平均反應會創下新低了。

然而坎城影展也不只有主競賽一環而已,另一個官方單元「一種注目」便提供更多地域、題材的刺激。遑論相庭抗禮的「影評人周」和「導演雙周」等節目。由於坎城放的幾乎都是最新電影,即使廢寢忘食也難一網打盡,這些年我多半把重點擺在主競賽與一種注目上。

今年一種注目的兩部印度片皆沉重醜陋卻又開人眼界。以電影《無恥之徒》(暫譯,The Shameless)拿下最佳女演員的安娜蘇雅桑古塔(Anasuya Sengupta)飾演一個刺死警察後逃離妓院的女子,即使跑到北方,出賣身體依然是她的謀生方式,她找了個風化區停下來隱藏身分攢錢,依然有一邊白嫖一邊競選的政客來剝削,偏偏她又愛上了隔鄰情竇初開的少女。皮肉生涯加上拉拉情緣,慘遭男權惡勢剝奪踐踏,控訴意圖鮮明。

同樣出力甚猛的《桑朵許》(暫譯,Sentosh),片名就是片中女主角的名字。身為殉職警員的遺孀,國家照料她們的方式是讓你受訓成為女警。這個有點匪夷所思的制度,讓我們看到女主角如何進入警局工作,從近乎打雜助理到無意接觸到一樁少女姦殺案,她跟著老練世故的女性長官歷險緝兇,卻發現自己可能成為共犯結構的一部分。裡面也碰觸到一點蕾絲情,更有對種姓階級與父權勢力的批判。而這兩部以印度為背景的電影,表面上故事的結局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卻又都有一股女性傳承的力量在尾聲延續下去。

真正擠進主競賽並且拿下評審團大獎的《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導演帕亞爾卡帕迪亞(Payal Kapadia)反而不疾不徐地刻畫三名不同年齡、身分女性的社會處境與情感狀態。不像其他印度電影多採大鳴大放的戲劇性手法,它幽微輕盈,樸素溫柔,最後還能從現實角度探向夢想與慾望。諷刺的是,就在她為印度女性導演寫下新猷後,印度法院卻搬出她九年前帶領同學罷課抗議政客空降學校的舊案,要她報到。為什麼坎城會出現這麼多為印度女性喉舌的電影,突然不辨自明。

曾經拍過《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I Am Not a Witch,2017)的導演朗嘉諾尼歐尼(Rungano Nyoni)出生在尚比亞、在英國長大,這次以更加流暢的手法拍攝《成為一隻珠雞》(暫譯,On Becoming a Guinea Fowl)也極諷刺。女主角從派對回家的路上驚見舅舅倒臥不起,接下來便是為他辦喪禮的過程。關於這個舅舅性侵、戀童、亂倫的黑歷史,也慢慢浮現。然而整個家族的女性長輩卻都以大局和傳統為重,貶抑寡婦,要求晚輩噤聲。包攬所有工作的女人,反倒成了積極鞏固父權並自我貶低的幫手。所以最後當女主角等一干年輕女性抱著被家族利益綁架的下一代發出「聲響」(有如珠雞),就如同反抗與表態。

電影提供寄託與認同之外,也有聲張與控訴的時候。影展在這方面的包容和企圖也很明顯。所以坎城提供去年底已在紅海影展曝光的沙烏地阿拉伯片《諾拉》(暫譯,Norah)更大的舞台,描寫一個老師在封閉體制內的挫折,以及一個女孩對自由的渴望。老師隔著雜貨店櫃架幫女孩畫像的緊張曖昧還不錯,但許多敘事上的問題與角色發展得不完整,缺點昭然若揭,但「一種注目」的評審還是硬要頒個「特別提及」(Special Mention)以示鼓勵,目的也清楚不過。

反倒是法國女導演路易絲庫爾瓦塞爾 (Louise Courvoisier)的《天啊》(暫譯,Holy Cow)主角是個18歲的男孩,本來他的日子在機車舞廳喝酒約砲打架中度過,但父親的突然離世,而他被迫擔起照顧7歲妹妹的責任,在起司工廠打工的關係,讓他興起參加起司比賽贏得獎金的念頭,但問題是他根本只懂皮毛,而且還缺乏原料和工具。影片沒有走向成功的套路,而是關注成長的現實。洋溢著可親的鄉土氣息,令人對康提起司食慾大增,素人演員的表現也可圈可點。

但女性和身體的議題被點燃,還是從主競賽當中幾部話題引發。

金棕櫚得主西恩貝克的《阿諾拉》(暫譯,Anora)保有他對底層人物的熱情,年輕的脫衣舞孃以為釣到金龜婿,和俄羅斯富二代在賭城衝動結婚,然而真正的重點是掌控大權的公婆及其爪牙,怎麼可能會讓你稱心如意?歇斯底里的群戲和此起彼落的fucking,彷彿各種現實居心的攻防戰。然而註定失敗的戰役,換來的也許不只是夢碎,也許還有在難堪中生出的一點溫柔。

拿到最佳劇本的《母體》(暫譯,The Substance)則讓黛咪摩爾化身躲不過歲月無情的老牌藝人,妄想藉助外力回春,果然真的「脫胎換骨」,但青春的自己卻不想把時間還給現實的她,一旦平衡被破壞,失控便成為一場科幻恐怖鬧劇,卻又血淋淋、活生生地充滿cult film的邪典潛力。

獲得評審團獎的《愛蜜莉亞培瑞茲》(暫譯,Emilia Perez)是才能突出卻不得伸展的女律師,時來運轉的關鍵考驗,竟是要幫忙大毒梟「變性」。成為女性後的「她」,要用什麼身分接近「他」的孩子?如何看待老婆跟別的男人的戀情?而「她」還愛上了一個女人!人物關係已經眼花撩亂驚奇連連,導演還執意將它拍成歌舞片。而片中四名女演員一起榮登后座,雖非首例,也讓今年的女力更加鬧熱滾滾。

拉索洛夫冒險拍攝的《一念菩提》(The Seed of the Sacred Fig)則根源自伊朗的「頭巾革命」,來自學生的、女性的抗議,怎麼延燒成一個家庭內部的紛爭。然而成為國家機器一部分的父親/丈夫,最後宛如《鬼店》傑克尼柯遜的瘋狂崩潰,上升成對父權體制的妖魔指控,力道很夠。評審團最後頒給他一個不知所云的「特別獎」,但他同時囊括會外的影評人費比西獎、人道精神獎與獨立電影藝術獎,收穫也算豐富。不過更多影迷關心他在逃離祖國後的計畫與安全。

電影獎當如明鏡,除了映照出創作者自己,也同時映照時代。因此從入選與否到勝負之間,除了真正的高下優劣,也包含選拔機制(評審團)想要藉此傳遞的信息。就片論片,聽起來純粹,其結果必然是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