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4拍4家族》票房能起死回生? 導演賴恩慈以野孩子力量頑強應對挑戰
編按:
電影《4拍4家族》上映兩星期只有大約一百一十多萬票房收入,近日上映的戲院及場數也不多,只剩三十多場,未見起色。導演賴恩慈沉著轉戰,以時間換取空間,希望成功商議固定戲院繼續保留晚間場次,長期放映;同時又開拓團體包場,映後由導演作深度主題研討,以此吸引觀眾,延長電影生命,不讓作品未被更多觀眾接觸已消失。
有資深電影監製認為,現在香港社會「冇話題,冇氣氛」,可能是票房收入低迷的原因。
此時此刻,賴恩慈還相信戲劇性的起死回生?
一部電影,和一個導演,都有自己的命。這一篇,是關於賴恩慈的童年成長經歷,昔日沒有父母在身邊的野孩子,今天,敢於用堅固的心理力量克服當下大難題。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集誌社》梁文熙
【Yahoo 新聞專訪】
《4拍4家族》導演賴恩慈留言:
PS: 這幾天我從戲院跑去另一間戲院期間,都會聽 my little airport x 謝安琪的歌助跑:《我可以被這個世界淘汰,但不可以被世界擊敗》。
早前的訪問,令記者印象深刻的是賴恩慈的童年,和童年留給她的強大力量。
「如果說,成長經歷令你有強大力量面對困難,放在今天,電影票房未見起色,能說一下,你會怎樣面對當下的大難題?」記者沒想過會問這樣的補充問題。
「這要回到我的監護人改我名字為『恩慈』,提醒我:『你將來會很困難,但必須保持恩慈(仁慈)』,路難行,但不會走歪。」
「你相信起死回生?」
「這電影已經出生了,會有自己的命。」
有資深電影監製說,拍電影,很多時像一場賭博,低票房無聲無息消失的也有不少,《4拍4家族》至少還有口碑。過往能夠起死回生的電影,記憶中,有二十多年前張柏芝與任賢齊的《星願》。開畫當日低收,以當時巿場,感覺是「死硬」。可是,這部講失明病人「洋蔥頭」與美麗「秋男」女護士的生死戀,「容易入口」,打動觀眾買單,最終票房超過一千萬,圓滿作結。
在商業電影界,賴恩慈是初出茅廬;女主角謝安琪在樂壇的支持者,不一定出現在電影消費。不管怎樣,賴恩慈跟電影投資者、跟監製泰迪羅賓,都沒有激烈情緒的對話,只看怎樣推進。導演以「恩慈」仁慈者平靜之心,繼續行動,到不同戲院跟觀眾深度對談,也是一種功力,「然後,把一切交託給時間。」
時間,會讓很多事物重新回復力量,這是賴恩慈從小在大自然中學到的。
賴恩慈 1982 年在香港出生,未到一歲,被父母送到廣州附近的高州偏遠鄉村,交給一個農民婆婆養育。聽說,那時她生父生母,生活拮据,兩人也沒有愛,準備分開。對沒有選擇能力的小孩子來說,脫離父母,等於脫離了一切。Start from nothing,這是她生命的開始。
當時的高州,貧窮落後。香港城巿人看來,就是甚麼都沒有的地方。天與地之間,賴恩慈像是被送給了大自然撫養。五歲以前,賴恩慈通山跑,玩牛屎,能爬樹,也敢跳河。累了,便騎在大水牛背上,靠牛腦袋的記憶,自動導航回家,不怕迷路。
她的玩樂之一,是跟婆婆一起插秧,從秧田秩序,領略人間規則。生活的口腹慾望,完全可以在田裏找到。折一條青瓜,咬清脆的聲音;搣一個蕃茄,一口噬下去。實體上,她知道自己沒有父母,跟村裏其他孩子不同,心裏暗想,可能多吃一點食物,讓肚子變大,就可以生一個 BB,讓自己好好示範擔當父母的角色。
因為喜歡爬上高高的龍眼樹吃清甜龍眼果子,天高地厚,她心裏沒有恐懼。不知到了哪一天,龍眼樹突然掉下很多葉子,樹好像快要死了,她愧疚着,以往太大力踏樹身,也吃了許多龍眼,以為自己把大樹生命都吃掉了。像感應受傷了的生命,她抱着大樹痛哭。
「過一段日子,大樹可能會無事。」婆婆對她這樣說。忘記抱樹痛哭了多久,過一段日子,龍眼樹果然真的活過來。大自然自動調適生命,只要讓時間過去,那受傷的,是會好起來的。「原來有些事情,給它時間,過一會兒,它會有一種自己治癒的能力。」
有些東西,從開始就沒有;有些東西,失而復得;又有些東西,會永遠失去,像村裏平日跟她一起玩那條黑狗。有一天,她遠遠看到狗兒被吊死在樹上,一動不動,這個恐怖的景象,變成永遠無法再走近一點的記憶畫面,她明白,狗兒永遠不會再回來。大自然與人,令她一點一點的認識生命。
恩慈五歲以後,生父又找來一對基督徒夫婦到高州找她,要當她的監護人,帶她回香港讀書。「Nice to meet you」,人生初見,男監護人送來的,是一句禮貌的說話,而不是父母式的擁抱。懂得日文、德文、英文多國語言的男監護人,當時已六十多歲,太太是中學老師。夫婦不知道孩子可以依靠他們多久,開宗明義,在他們仨的關係裏,恩慈必須學習自己應付所有難題,夫婦絕不插手。
當年,基督徒夫婦對她最大的教導是,希望她人如其名,做人要仁慈,be a kind person。兩人盡力讓她成為一個 well educated,並且很 independent 的人。
從一個野孩子,變成一個女孩子的過程,聽來有趣。來到香港北角之初,大自然的生活習慣,放在香港城巿,會有點駭人。看見學校的樹,她就忍不住爬上去。因為懷念鄉土,小息時,會突然脫掉鞋子與襪子,讓雙腳去接一下北角地氣。「我一向都不穿鞋的,因為在鄉下真的不穿鞋子。」身旁的人會很訝異,會問:「你幹甚麼啊?」
上課時候,她愛望窗外,尋找天邊的自由。大自然原生的氣質,是自我發現,而不是跟隨他人足跡,更不會理會別人加諸她的想法。沒有父母的「unconditional love」,卻成就了自我判斷及一個人的創造力。她心裏很敬慕男監護人的學養,每天跟他玩一次「翻字典」遊戲,翻到那一頁,就學一頁的生字,慢慢積累字裏知識。
可是,中學每一次家長日,她都要重新向人交代自己沒有父母的處境,「why me?」那是青春期的憤怒,今天已經冷卻。成長後,她曾分別去見過生父及生母,但是,那種早早分離的關係,已不存在重整的問題,沒有建立,就沒有彌補的需要。
到了某一天,多年前《1+1》的映後分享會,燈亮一刻,她看見生父在燈光下重現,四目交投,雙方都嚇一跳。或許,總也有人在黑暗中很想看看思念裏的你,但燈光之下,又害怕相見。若有待續的戲份,此刻的賴恩慈是這麼想:「好像很戲劇性,那個狀況是很驚訝,然後很陌生。當時,他立即離開,我又要立即繼續做座談會。後來回到家才想起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主要是他的確很陌生,而我對他,已是那種不激烈的情緒了。」
「我對他沒有很大的怨恨,沒有愛,也沒有恨。」很多沒跟父母一起長大的人,都說過這類說話,包括和黃前大班馬世民。如果一切早已平息,為何生父會來?為何,女兒當天想起的,又會是他。可是,復和,又是另一回事。
由父母而起的創傷,也由父母而起的生命,就是今天的賴恩慈。自小由天與地陪伴成長的小孩,不怕獨處,獨處之時,她會創作。今天,她既是劇場女演員,她懂得繪線條畫,「一個人一定要懂得自處,自處是一直堅持,做自己相信的事情,那是一個人繼續向前走的最重要力量。」
堅持到某一個地步,或許會發現,有別的人也跟你一直走相同的路。也可能,原本跟你一起走着的,去到某一刻,原來只剩自己一個,「所以,不要覺得有人陪你才做某一件事,你可以一個人堅持的。」
看一套電影之前,先看導演。電影裏,幾個主角都有導演生命裏的影子,就如文字裏也有作者,生命轉化的藝術,讓人有雙重得着。
孤獨、懷念、回憶、堅持、熱情,都是《4拍4家族》看到的微妙東西。真實的音樂人演繹劇情,新創的音樂與歌詞唱出當下情緒,自自然然的生活與夢想,跟某時某刻某景某人,或有某種共鳴。
有時,我們走在香港街道,也或會懷念一整代離散了的人?超過十多萬人離開的缺口,城巿是受傷了。所有創作,都是為了想抱一抱香港這個地方?賴恩慈不害怕 back to nothing ,最初最強大的力量,不害怕得失,也就能擁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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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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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