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繪圖之亂:藝術已死,人類輸了,人工智慧將抹殺台灣藝文產業?

文:楊承勳(雪梨大學政治經濟系學生)

上個月,來自美國的遊戲設計師傑森.艾倫(Jason M. Allen)向科羅拉多州博覽會競賽提交一件名為《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的畫作,並成功獲得數位藝術組的冠軍。艾倫在賽後承認自己的畫作是人工智慧(AI)的產物,並隨即在《紐約時報》的採訪中說道:

「藝術已死,人工智慧贏了。人類輸了。」

如同西洋棋界的王者卡斯帕洛夫(Garry Kasparov)敗給超級電腦「深藍」,圍棋界的天才李世乭敗給「阿爾法狗」。通過艾倫的社會實驗,我們驚訝地發現:隨著大數據與深度學習的突破,人工智慧已然征服了藝術與文學的領域。

近日,超過五萬人台灣Facebook社團「繪圖委託/買賣/交易」中出現了一則AI代繪的貼文。貼文中的日漫風格肖像品質精細,且販售價格遠低於社團內的其他手工繪師。發文者雖然隨即被管理員踢出社團,但此舉還是在台灣的繪畫圈造成不小的恐慌。

圖片1

截圖自Facebook繪圖委託/買賣/交易

如今,市面上已有許多繪師開始使用AI作為輔助繪圖的工具(例如Vtuber鳥羽樂奈),繪圖委託人也開始使用AI來繪製構圖供繪師參考。即使暫時擱置「深度學習」所帶來的抄襲與道德疑慮,AI繪圖仍有許多「實務」上問題的需要釐清。下文將從科學的角度重新梳理AI繪圖與藝術經濟的社會脈絡,通過分析AI在哲學與經濟學上造成的制度變遷,我們一同來探討人工智慧可能對台灣藝文圈造成的衝擊。

「真實性」問題

目前,反對AI繪圖的主流論據為:AI畫作缺乏「真實性」,因而不具有藝術價值。

「真實性」,或譯作「本真」(Authenticity)是藝術哲學中相當核心的概念。簡單來說,真實性是價值觀與其表現的一致性。存在主義巨擘沙特(Jean Paul Sartre)就曾抨擊過美國的搖滾文化,他認為搖滾樂界存在過多裝腔作勢的模仿,這導致後期的搖滾樂風愈趨同質,缺乏特別的創意與個人感受的表現。

然而,這並不代表模仿是件壞事。模仿是對世界真實過程的紀載,模仿甚至可以說是創作之母。法國社會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論》就指出,由現實經驗做為出發點的創作是「模擬物」(Simulation),而對「模擬物」的形式進行模仿的作品即稱為「擬像」(Simulacra)。模仿物具有真實性,擬像則不然。因此,當世界充滿了擬像藝術,所有人也將渾然不知地與現實世界脫節,形成一個「超現實」(Hyperreality) 的世界。

比方說,當我們現代人聽到「花木蘭」三字時,腦內最先浮現的是迪士尼卡通中花木蘭與木鬚龍的虛假形象,還是「唧唧復唧唧」的木蘭辭句呢?從報紙、電影、電視、網路、到新興的社群影音媒體(抖音、小紅書)、資本家輕易地將將文化主導權從藝術家的手中奪走。雖然迪士尼為花木蘭卡通添加全新的元素與劇情來提升作品的真實性,但我們不能保證每個AI使用者都擁有相同的精力與資本來為他們的作品賦予故事。

無可避免的是,AI繪圖將導致藝術風格的同質性提升,並在重複且快速的模仿中逐漸脫離現實。

與人類不同,AI模仿的是一件作品的「形式」,並非其背後代表的「內容」。如同爛俗的日本穿越輕小說或美式殭屍電影,在不遠的未來,以超低廉價格霸佔市場的AI最終將面臨互相抄襲的局面。這將導致藝術內容無法創新,陷入美學枯竭、劣幣逐良幣的局面。

有人會說,審美本就是相對的。喜歡打殭屍、喜歡穿越到異世界錯了嗎?我們能篤定帕格尼尼的《鐘》一定比五月天的新專輯更加優秀嗎?社會學者如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審美本是種「社會建構」(Social Constructed),沒有高低之分,審美觀的取決於不同階級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與積習。

雖說如此,史上第一位對「藝術」進行嚴謹研究的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認為審美還是要二分為「反應美」與「反思美」。反應美就是追求感官上的直接刺激,因此可以各有所好。要吃米還是吃麵、要看武打片還是愛情片、要刷短影音還是網路爽文,不同的人生經歷當然會造就不同的審美。

然而,反思性的審美卻是精神上的、是理性的、是耐人尋味的。比如梵谷(Vincent Van Goh)的《一雙鞋》那種反映了早期工業社會、勞工階級飽經磨難的歷史美感,後現代藝術(Postmodernism) 對比資本與共產主義等宏大敘事的反叛美感,乃至畢達哥拉斯與柏拉圖等希臘先賢追求的黃金比例、幾何對稱性、與簡潔的客觀美感。

梵谷的《一雙鞋》與安德沃荷的《瑪麗蓮雙聯畫》,表現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美學的對比

言歸正傳,AI繪圖雖能將感官刺激上的美學推至極限,卻很有可能扼殺各種精神上的審美,或將其打回學術圈。撇開那些高大上的比喻,我們只要知道一個悲傷的事實:在未來,無論是多麼強大的人工智慧都畫不出令人會心一笑的梗圖。

「合成謬誤」的經濟悖論

支持AI繪圖的一方認為,真實性問題只是的藝文圈的傳統束縛。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AI繪圖可以為買家與畫家打造雙贏的局面,是革命性的進步。買家用少量金錢就可以獲取高水準作品,而真人繪師們可以用AI來當作繪圖時的輔助工具,省去構圖的時間成本。以買賣雙方的角度來看都是「理性高效」的行為,怎麼可能對整體社會造成傷害?

以近期最為熱門的Novel AI為範例。它的的基本訂閱價格為10美元,可無限使用小說生成器,並且可在一個月內生成250張512x512像素的圖片。換算下來,每張圖片的成本僅為新台幣1.25元左右,就算是進行多次演算也遠低於人工手繪價格。此外,甚至有許多不須花錢就能使用的AI繪圖程式。

為了反駁這項雙贏迷思,我們首先要了解「合成謬誤」的概念。

簡而言之,「合成謬誤」是指:「對於每個人都理性、高效率的行為,可能為整體環境帶來負面效果,最後反饋到決策者身上。」

經濟學上最出名的合成謬誤有二。第一,宏觀經濟學之父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節儉矛盾」理論指出:個人的儲蓄行為雖被奉為道德與理性的表現,但大量儲蓄會使市場上的金流停滯,最終導致市場蕭條,有錢沒地方花,宏觀意義上的「越存越窮」。

第二,後凱因斯學者的「消費不足悖論」指出:商品降價雖然能提升銷量以及讓消費者享受更平價的商品,但同時也將對生產方造成利益擠壓(Profit Squeeze)。商品減價可能造成原物料產業與商店員工薪水停滯,商品減價也可能讓長期收益不增反降,投資人失去信心,從而降低整體社會的購買力,宏觀意義上的「越便宜的越貴」。

同樣道理,當AI繪圖逐漸普及,真人繪師的勞工市場勢必被壓縮,從而導致新創藝術的產量銳減。一段時間後,當AI 再也沒有新興的繪畫風格可以學習,全世界的美學發展就會陷入史無前例的停滯。

由此可知,手繪與AI繪圖可只不是文化與經濟的取捨,無條件支持AI繪圖的人打著科技與進步的旗號,實際上破壞了合理的藝術市場的演進結構而不自知。就算不考慮「真實性」與藝術家失業的問題,由AI藝術主導的社會也將進入一個空洞、同質、著重於滿足人類的動物慾望、充斥著所謂「藝術品」卻感受不到其美感的時代。

藝術價值本就無法使用傳統的封閉式經濟學衡量,效益通常也不是解釋社會結構最有用的理論。短期來看,繪師與買家的利益也許都會因為AI技術而提升,但長期下來反而會讓藝術圈失去發展的動力,讓艾倫口中的「藝術已死」成真。

總結

無論如何,AI繪圖在為來幾年成為繪圖圈的「遊戲規則」將會是勢不可擋的趨勢。真人繪師是否會被淘汰,人類創作藝術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嗎?其實不然。因為AI畫作與真人畫作具有本質上的區別,我們無法將AI與藝術家的矛盾,簡略地歸結為科技進步與傳統價值的拉鋸戰。

至少,藝術家仍具備「創新」與創造「真實性」的職責。AI可以輔助藝術家們進行創作,但由人生體驗衍伸出的真實藝術終究無法被AI取代。所以,比起對AI進行各種制度上的管控,台灣社會更應該要提倡的是「美學價值」。保障學院派與自由藝術創作者的權益,打擊劣質又低廉的政商包工程美學,並對新創藝術團體抱持樂觀的態度。

正如多產的藝術家畢卡索所述:「有些畫家將太陽變成了一個黃點,但也有其他人憑藉他們的藝術和智慧,將一個黃點變成了太陽。」無論AI能合成出多少優秀的作品,那些無法引起共鳴、無法訴說故事的畫作終究只是個精緻的黃點,而非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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