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背後的陰暗角落:被Scale AI「數位血汗工廠」低薪壓榨的南方國家勞工

在人工智慧(AI)蓬勃發展的背後,可能有大量勞動力遭到剝削。雖然外界普遍認為AI無需人類的介入來進行機器學習,然而事實上,AI技術依賴著勞動密集型勞工來提供支持。例如在菲律賓南部沿海城市,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年輕數位勞工上線,在昏暗的網咖、擁擠的辦公空間或家中,為美國企業訓練AI模型所需的大量數據添加註解。

這些數位勞工大部分透過網路平台接案,工作內容包括:在用於開發自動駕駛算法的影片中,添加註解以區別行人與棕櫚樹;對圖像進行標記,以便AI模型識別和生成特定的政治家和名人圖像;編輯文本,像是修正文法錯誤、調整句子結構、確保上下文連貫等,以確保像ChatGPT這樣的語言模型不會生成胡言亂語。

數據是使AI模型能夠理解、學習和做出預測的基礎,而全球南方地區的勞工是將原始數據轉化為AI學習材料的主力。菲律賓是全球最大的數位外包勞工來源之一,當局粗估,有超過200萬菲律賓人從事此類工作,為大量數據進行註釋和標記,幫助訓練AI模型。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經常面臨薪酬低、收入不穩定的狀況。

菲律賓至少有1萬人在舊金山新創公司Scale AI的Remotasks平台上接案,從事數據標記工作。Scale AI創立於2016年,市值達到70億美元,目前在矽谷是最為知名的數據訓練公司之一。這家公司主要提供大量數據,用於訓練機器學習模型、深度學習模型以及其他種類的人工智慧模型,客戶包括Meta、微軟等公司,還有生成式AI公司Open AI(創建ChatGPT)等。

年僅26歲的Scale AI創辦人兼執行長亞歷山大‧王(Alexandr Wang)身價超過10億美元,是世界上最年輕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然而《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28日刊登的調查報導顯示,根據數位勞工的見證和內部資料,Scale AI的薪資極低,經常延遲或扣除工資,同時提供的勞工救濟方式極為有限。人權組織和勞工權益研究者指出,許多美國AI公司都未能確保國外勞工的基本權益,Scale AI便是其中之一。

在接受訪談的36名現任或前任Remotasks接案人中,除了兩人例外,所有人皆表示在完成案子後,曾經歷平台付薪被延遲、減少或取消的情況。這些數位勞工指出,他們的收入通常遠低於菲律賓的最低薪資水平,即6至10美元(約新台幣190至320元)之間。

Scale AI在其網站上宣稱「自豪地支付符合生活工資的薪酬」。Scale AI發言人弗蘭科(Anna Franko)對《華郵》回應指出,Remotasks的付薪系統根據「勞工的回饋」持續改進,且「延遲或中斷付款的情況極為罕見」。

然而,《華郵》7月取得的Remotasks內部資料卻指出,延遲或遺漏付款的狀況相當普遍。扣除薪酬的情況有時毫無解釋,有時會以接案人工作成果不準確或遲交為由。勞工表示,他們嘗試救濟的結果通常毫無進展,甚至更糟的是,可能導致他們的帳號被停用。

23歲的查理斯(Charisse)表示,她花了4小時的工作完成一件原可賺取2美元(約新台幣64元)的案子,然而Remotasks只支付30美分(約新台幣10元)。26歲的傑奇(Jackie)表示,他投入3天時間做一個案子,本以為可以賺取50美元(約新台幣1600元),結果只得到12美元(約新台幣380元)。36歲的本茲(Benz)表示,他在該平台上累積超過150美元(約新台幣4780元)的報酬,但突然被平台踢除後無法獲得這筆金額。

25歲的保羅(Paul)表示,他在Remotasks接案3年,已經記不清被欠了多少錢。他2020年大學畢業後,開始全職接案。雖然他曾經對協助訓練AI感到興奮,但現在他為僅獲得微薄收入的自己感到難堪,「我知道整個項目的預算很大,但其中一點也沒有流向我們。」

研究人員表示,迄今為止,有關AI倫理和監管的討論主要聚焦於AI可能失控或遭濫用。然而各界忽略的是,生產AI技術的公司還涉及勞工剝削的領域。像Remotasks這樣的「微型任務」平台通常聘用來自全球南方的自由接案人,以規避如最低薪資和公平契約等勞工法規。菲律賓AI倫理學家利戈特(Dominic Ligot)稱這些新興工作場域簡直是「數位血汗工廠」。

面對《華郵》關於Remotasks的調查結果,菲律賓政府官員表示他們感到震驚,但也承認他們難以監管這類平台。科技業的主管機關資通訊技術部(Department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表示,他們尚不了解在微任務平台接案者的收入情況,部長黃延光(Ivan John Uy)稱數據註釋是一個缺乏正式或嚴格監管的領域。

低薪、血汗的海外發包工作

Remotasks網站宣稱擁有超過24萬名接案人。亞歷山大‧王6月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採訪時,拒絕說清楚他的公司外包了多少數位勞工,僅表示他相信AI「讓更多人的集體專業知識成為可能」。

Scale AI除了與大型科技公司合作外,還獲得了數億美元的資金,為美國國防部進行數據標記。為在這些敏感且專門的數據集上工作,該公司開始在美國外包工作,不過絕大多數數位勞工仍位於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

據報導,Remotasks最早2017年起在菲律賓外包工作,該公司2019年在菲律賓成立一家名為「智慧生態系統菲律賓有限公司」(Smart Ecosystem Philippines Inc., SEPI)的法人實體。新冠疫情爆發期間,Remotasks開始流行起來。根據財務報表,SEPI在2021年支付了超過200萬美元(約新台幣6370萬元)的租金。

在政治局勢不穩定、經濟發展較弱的民答那峨島,南部地區年輕人通常在網咖工作,或者到SEPI在當地租借的擁擠辦公室工作。在北部沿岸城市卡加延德奧羅(Cagayan de Oro),SEPI有至少7個工作地點,包括一家電腦設備店的樓上房間;一棟狹窄的五層建築,約有900人輪班工作;以及一家商場的角落單位,今年7月仍掛著廣告橫幅宣傳這裡是Remotasks的「官方培訓營」。

數位勞工指出,起初每周可以賺取多達200美元(約新台幣6370元)。然而2021年,Remotasks擴展到印度和委內瑞拉時,支付的酬勞少了很多。根據一名前SEPI員工的說法,菲律賓接案人在某些項目上的報酬從每件案子的10美元(約新台幣320元)銳減至不到1美分(約新台幣3元)。

曾與SEPI合作的一家外包公司負責人表示,Remotasks通過「在全球拍賣工作」,創造了工資上的「割喉競賽」,這是一種惡性競爭。Remotasks讓接案人爭相接受低薪工作,導致工資水平不斷下降,而人們為了爭取工作被迫接受更低的報酬。

投訴與救濟無門

接案人完成案子後,工作成果需要經過幾層審查,然後由美國團隊評估。如果工作成效獲得認可與批准,就會藉由PayPal等平台獲得酬勞。但接案人表示,有時酬勞會在沒有任何解釋被扣除,資方不滿意的話,可能會要求重新做一次,或者只支付比原來報酬低得多的「補償」,甚至完全不付錢。

「如果你稍微抱怨激烈一點,帳號就會被停用,」卡加延德奧羅年輕人的喬瑟夫(Joseph)說,2020年他投訴完成多少任務而未收到付款,次日就被封鎖了帳號。

SEPI前員工多伊(Doy)表示,他和其他同事多年來不斷向公司高層和母公司Remotasks告知接案人的抱怨情況,有時Remotasks會指示SEPI員工安撫接案人,稱公司正在解決付款問題,即使實際上並未解決;其他時候,他們會要求SEPI員工引導接案人到Remotasks幫助中心申訴,儘管眾所周知「通報問題」不會有任何進展。

弗蘭科方面回應稱,該公司提供「多種渠道提供問題和支援」,包括專門審查和回應付款爭議的專門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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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案人完成案子後,工作成果需要經過幾層審查,然後由美國團隊評估。(圖/Pixabay;作者/VisionPics)

「我們別無選擇」

去年,牛津大學網路研究所(Oxford Internet Institute)對數位工作平台進行勞工規範評分時,譴責Scale AI的做法「模糊不清」。該機構今年在對Remotasks平台進行評分時只給予1分,批評其未能通過關鍵指標,包括完全支付工資等。

牛津研究員瓦倫特(Jonas Valente)表示,Scale AI實現利潤的方式,是透過提供高品質數據給客戶,同時將大部分質量保證的責任和成本轉嫁給個別接案人。Remotasks在其條款中表示,平台保留了扣除薪酬、阻止接案人獲得任務或停用其帳號的權力。瓦倫特認為,這種「不具體」的規則,使得該公司可以在工作完成後決定是否以及何時支付薪酬。

弗蘭科回應表示,該公司對牛津研究報告感到「遺憾」,「在Scale,數據註釋一直被設計為靈活、基於零工經濟的兼職工作。我們為Remotasks所提供的工作機會感到自豪。」

菲律賓勞團批評政府未能妥善監管Remotasks等平台。然而官員表示,他們擔心過度管制可能扼殺這個新興產業,因為菲律賓的網路自由工作領域成長迅速。根據市場研究機構Grand View Research,全球數據收集和註釋行業預計到2030年將達到171億美元。而國際勞工組織(ILO)2021年研究顯示,全球大部分的網路接案勞工集中在全球南方,其中將近一半分布在印度和菲律賓。

資通訊技術部的前次長伊布拉欣(Monchito Ibrahim)表示,「微型任務」不能成為菲律賓勞動市場的未來。然而,民答那峨等地苦尋工作的年輕人,幾乎沒有其他選擇。37歲的埃萊門托(Philip Alchie Elemento)曾在該平台接案,他表示Scale AI能剝削菲律賓工人,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別無選擇」。

7月,來自卡加延德奧羅的保羅表示,他已決定退出Remotasks。他對付款問題感到厭倦,也擔心自己的儲蓄正在減少。保羅表示:「我知道我應該得到更好的。」然而1個月後,他仍繼續在Remotasks工作。他表示,自己想離開,但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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