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失去人生價值 他用信仰找出活路

文/修淑芬
出處/董氏基金會心理衛生中心【憂鬱和信仰】

早晨的陽光和煦地照著大地,窗外鳥兒的鳴叫聲聽起來格外熱鬧。林俊棠坐在書桌前,一邊享受陽光的溫暖,一邊翻閱著基督教聖經,雅各書中第一章第六節「只要憑著信心,一點也不疑惑,因為那疑惑,就像海中的波浪,被風吹動翻騰」,一字一句唸著,他越唸越大聲,彷彿藉此加重自己的信心、驅除負向的思考,這時的他深信,自己的人生自己掌握。

無法填補的空虛

現在充滿信心的林俊棠,在三年前,卻因罹患憂鬱症而整天躲在房間,躺在床上,且差點失去家人。

憂鬱症就像火山爆發,坑內的岩漿必定先經過一段長時間的醞釀,才在關鍵時刻爆發。

林俊棠回憶,父親受日本教育,採武士風格教育孩子,罵人的方式很傷自尊,儘管林俊棠知道他是一位盡責的爸爸,但是父親愛干涉大小事情,連母親煮飯也有很多意見,卻對外面的人很好,朋友借錢經常有借無回。父母因此總是吵鬧不休,這讓他氣憤,孩提時代的他總感覺「自己像是小丑,人前披戴著笑臉,人後暗自哭泣,淚水無人知。」

因此他很否定自己,希望自己出生在和諧美滿的書香家庭,父母有學問和教養,可以學鋼琴、有家教。因此,林俊棠長大後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離開家,他刻意選擇離鄉百里遠的高雄發展,一離開就是二十八年,由弟弟、妹妹獨自面對家庭風暴,但因長子長孫的身分,內心自責不已,於是選擇寄錢回家奉養父母,以彌補心中的內疚,卻無法填補那份空虛感。

到高雄後,他從事跑船工作,擔任商船船長,走遍世界每一個國家,直到孩子唸幼稚園大班時才轉回陸地,在一間日商郵輪台北分公司當駐在船長。二十多年來,天天站在國際的最前端,與船隊周旋應對,英、日文呱呱叫的他辯才無礙,外籍船長遇見了他,也要退避三舍,不敢多言。

在事業上,他是外商高階主管,將公司治理得有聲有色,獨享二百坪大的辦公室;在家庭裡,結髮妻子克勤克儉、相夫教子,二個兒子工作穩定、兒孫乖巧。外人看他事業有成、全家和樂,經濟富裕無慮,人生該有的他都擁有了,日子燦爛而愉悅。

當時林俊棠的微笑,確實爽朗、有自信,嗅不出一絲煩惱。

退休生活失序

後來經濟不景氣,台灣內需市場萎縮,入港的貨櫃船隻稀稀落落,日本公司重組優退員工,當時林俊棠辦理第一次退休,但日方需借重他的管理長才,因而續任高階主管一職,同時空降一位日籍主管。不過這位日籍主管不熟捻台灣人的做事風格,製造出不少溝通困擾,工作變得很不快樂,他決定辦理二次退休。

在國際港口闖蕩近三十年,每天吹著南台灣熱炙的海風,他的身心靈早疲倦不已。而多年來的投資理財,存了優渥的養老金,足夠和老伴一起安心養老,生活開銷不是問題。此外,他很想靜下心來閱讀《資治通鑑》,每年規劃到大陸度假,三五好友偶爾唱唱卡拉OK,只要喜歡的都可以去做。

二00四年年底,他正式退休了。退休初期的日子,無事一身輕,逍遙快樂。可是沒過多久,新鮮的輕鬆感消退,痛苦的感受取而代之。

以前的位置高高在上,像指揮百萬兵士的大將軍,各方前來交際拜託,威風不已;沒了舞台之後,軍隊解散,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空曠的高地上,他不禁要問「我是什麼東西?」

且從快速競爭的職場退休,一時之間難以調適身分改變,放不下以前當高階主管的威嚴身段,認為應該由別人來主動連絡,他心想「主動聯絡等於低聲下氣」,漸漸地生活安排失序,不知不覺封閉自己,拒絕與外界接觸。

孤立自我,作繭自縛

每天清晨吃過早餐後,林俊棠無所事事,獨自閃躲進閣樓小房間內。在自己的天地裡,不與人來往,不和家人說話聊天,表面上看起很安全,與世無爭,卻無法解釋何以整天愁眉苦臉,覺得渾身軟趴趴的,連多走一步路的氣力也沒有。

剛開始他還會看書,後來嚼字如蠟,乾脆躺在床上發呆,睡著也不自覺;愛打的網路麻將,越打越輸,挫折感和信心受到嚴重打擊,乾脆不打了;反應變遲鈍,無法專心,好像人變笨了,常寫錯字或漏字;活動力也越來越差,只好放棄打高爾夫球、乒乓球的嗜好。

林俊棠形容,當時腦袋瓜轉個不停,彷彿脫韁野馬控制不了,那無法止息的意念如蜜蜂般傾巢而出,嗡嗡大響,他不記得到底想了些什麼,只是拼命鑽牛角尖,又對所有事情提不起興趣,刻意孤立自我,將窗戶關得緊緊的,不讓一絲陽光穿透入屋,擔心陽光會吸引心魔,從高樓躍身而下。

他天天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抓不到生活的重心。即使勉強開車去醫院拿藥,也是拿了藥就緊張快閃,趕快回家躲到房間裡。於是,生活圈子漸漸縮小,越縮越糟糕,等於作繭自縛。

「我不想活了!大半輩子成功,好悲哀!想快樂,快樂不起來,過一天算一天,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活下去這麼不快樂,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好想死,又不敢去死,不想讓人看到我的死訊,自殺是不光明的死法,我不想讓父母失望啊!」林俊棠心中吶喊。

多重考驗

除了生活失去重心,另一個考驗發生在同一時期。那時,二兒子罹患腦瘤,正準備於隔年的元月開刀。

或許是潛意識的一種逃避,剛開始林俊棠佯裝一派瀟灑,這輩子他歷經過大風大浪,認為兒孫自有兒孫命,他能夠多做什麼呢?於是獨自跑到大陸廣東省度假,當旅行到海南島將搭上渡海火車的時候,老婆隔海怒罵他「冷漠」,回到台灣後,夫妻關係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

回憶兒子動大手術的過程,空氣中佈滿了不安的分子,全家族守候在開刀房外的家屬休息區,篤信基督教的家人們靜靜地禱告,林俊棠一人躲在醫院外,嘴裡一直唸著「麻將麻將麻將……」,企圖轉換緊張的注意力,因為他真的擔心才三十歲的兒子會先離開家人……。

術後林俊棠將兒子、兒媳接回家照料。開完刀的初期,兒子無法清楚辨識自己的雙親、妻子,眼睛裡看得懂的東西唯有食物,腦部手術也傷到語言區,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在兒子的復原期間,林俊棠負責接送兒子往返醫院復建,瀕臨身心負荷邊緣的他,想起每天都要去醫院,無形的恐懼感不斷湧來,等到兒子差不多快要復原時,林俊棠終於支撐不了,倒了下去,被送到精神科病房住院治療三周。

憂鬱不只是想太多

初期,林太太其實很害怕,不知道如何面對憂鬱症患者。林太太氣餒自己使不上力,乾著急先生躲在房間內不願意出門,而自己的個性很直,想法單純又直接,無法體會患者的感受,話語沒有經過修飾,常無意間傷害了林俊棠,使得他們吵架次數比往常加劇。

林俊棠希望妻子分分秒秒陪在旁邊,可是家人各有生活要經營,不可能隨時陪在身邊。有時候妻子想帶他一起出門,他會找藉口不想踏出家門,又矛盾害怕妻子丟下他一人;即使勉強跟著出去,走在非常熟悉的馬路上,失去了安全感,腳踝好像被綁上鉛塊,沒有慾望往前跨一步,逼得妻子不得不罵他「不走出去,永遠不快樂,任何人都救不了你」、「若你再這樣下去,我一定要離開你」,聽得以前不怕老婆的林俊棠怕了。他緊張害怕,心想「怎麼大家都不理我了」。

很多人認為「憂鬱症是想太多的結果」,這句話對憂鬱症患者而言,是一種傷害與刺激。外界的協助也可能帶來反效果,想幫忙卻變成幫倒忙,朋友會安慰他「唉呀,你沒問題啦!你什麼都有了,你怎會變成這樣呢?退休生活就是要過得輕鬆,天天去打球、遊山玩水……。」

但是,這些話都無濟於事,徒增林俊棠的罪惡感和心理壓力,好似問題是出在自己的不滿足,結果讓病情雪上加霜,憂鬱如滾雪球般膨脹變大。

無法控制萬馬奔騰的矛盾思緒,亂七八糟的死結卡在腦海中,找不到出口,林俊棠心想「對啊!應該這樣啊,為何我做不到呢?我這麼痛苦,對不起所有家人」;有時候心裡會產生恨,心喊「我完蛋了,沒救了,怕孤獨,又怕吵,又愛又怨又恨,天下對不起我,我又對不起天下人」。

用信仰找出活路

在家族遭遇各樣挑戰時,懷孕中的二媳婦承受著莫大的壓力。焦急於不知的未來處境,她不知道先生能否安然度過手術;看見公公身陷憂鬱風暴的衝突不安;心疼婆婆對一切的無能為力。篤信基督教的她相信上帝正在試煉這個家庭,此時此刻正是「信心的考驗」,她禱告、尋求教會的協助,引導公公接受信仰的協助,婆婆也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

因為是家中長子,林俊棠有責任祭拜祖先,他無法受洗。然而,信仰的力量幫助他從死蔭幽谷中,找到一條活路。

他很喜歡念聖經,最愛讀中英文對照的版本。他將聖經隨身帶在一旁,當他心情起伏、陷入低潮時,他會信手翻閱。同時也閱讀趙鏞基牧師的書籍,參與教會的團體活動,從書中他體念到負面想法是撒旦給的,他要驅除所有負面的思想。教會的團體活動將他從孤單處境拉了出來,弟兄姐妹的慰問祝禱,暖和了冰冷已久的心。

「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林俊棠引用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十一節說。曾經極度自信也極度自我否認,聖經的話語給予重建正面思維的力量,契友們的認同是一道強健的能量。

每天早晚,他安排二次安靜在上帝面前禱告。禱告有助於心靈穩定,增加正面磁場,建構信念,當心境轉變之後,憑藉意志力的驅使,他漸漸地能夠接受自己,恨少了,心打開了,眼睛不再看見自己的刺和別人眼中的針。

開啟另一扇門

「是上帝給了我力量,給我機會,給我環境改變,這二年的教會生活讓我成長很大,宗教的正面價值觀強調人與人的互動,對憂鬱症影響很大」林俊棠說。

信仰的洗鍊開啟他的新眼光。以前的林俊棠是完美主義者,性子急、易操心,腦筋轉動得很快,吸收能力強,當別人跟不上他的速度時,他會罵人,認為是別人的能力不夠,曾經妻子這樣描述「當你的老婆壓力很大」,現在他會刻意放慢速度,等待別人跟上來,接受他人與自己不同,看見人是有階梯的。

「人生真奇妙,當決定從正面思考要走出來時,全世界都會幫助你」,林俊棠認識了一位精神科醫師,醫師鼓勵他參加憂鬱症防治團體的讀書會,藉著閱讀、分享經驗,幫助有同樣困難的朋友走過藍色風暴。

發病二年多後,他已經康復,他感覺自己更上一層樓,自己走過這一回,知道悲哀在哪裡,更能了解憂鬱症患者的深淵。

命運有如三角形,每一個三角形的底線寬度,人人各有不同,三角形的大小代表著成就高低。以前林俊棠將人生看成是各種尺寸的三角形重疊在一起,小的被大的框在裡頭,大的又被更大的包起來,那是競爭的關係。現在,他看人生是各自獨立的三角形,他比以前更能夠包容及欣賞他人的優點。

六十而耳順的年紀,以前躲在暗處哭泣,事業成就輝煌,何以落此下場,侷限在一間小房間內,好像受困的獅子,眼目悲哀,心境落差之大。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內心感受到一股真誠,以前人生是黑白,現在他選擇自己拿起畫筆來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