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可噩夢》：有的愛神用箭，有的用陷阱！｜香功堂主影評專欄

【文/香功堂主】以《宿怨》及《仲夏魘》成為恐怖片新教主的 Ari Aster 導演，推出恐怖喜劇《寶可噩夢》，故事簡單講：阿寶的母親意外過世，為能返家為母親舉辦喪禮，阿寶一路上經歷重重的險境和難關......光看劇情簡介好像沒啥特別，但觀影時充滿驚喜感，猜不出故事哪時會突然來個急轉彎又瞬間俯衝。

《寶可噩夢》講人的心理創傷，阿寶心中的噩夢全部被實體化，開場的城市亂象，讓阿寶光是要踏出家門就會感到心驚膽跳。街上的暴徒一個個都像是在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彷彿只要逮住機會就會對他進行攻擊。阿寶就算待在屋內也不安心，他「內心」的雜音（恐懼），大到被鄰居抱怨，一張又一張紙條要求他不～要～吵，無奈的是，阿寶根本關不掉心中的聲音（誰關得掉？）。

隨後，阿寶為了一瓶水被迫踏出家門，導致他的屋子（心靈），遭到外力入侵，而他只能躲在屋外逃生梯上看著屋內發生的種種情境，感到無計可施（這場戲會跟阿寶年幼時在賣場與母親走失，他躲在二樓柱子後面看母親焦急找尋他的身影一幕呼應，一種既愧疚又感到莫名滿足的奇異感）。阿寶枯等到暴徒離去後，才敢重新回到屋內，取回「掌控權」，但我們很快會明白，重新取得「掌控權」是一種假象，躲藏在天花板上的「陰影（創傷）」，才正準備從天而降。

＊＊＊以下將提及關鍵劇情，請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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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逃離自宅，踏上返家之路，不幸遭遇車禍，被肇事的夫婦帶回家，休養期間，這對陌生夫婦一步步掌控他的行動，把阿寶視為他們死去兒子的替代品。這對「養父母」讓觀眾看到被溺愛的孩子，如何對其他家人（妹妹）造成影響，以及違抗父母命令的孩子，如何被尾隨而來的巨大恐怖（情勒）所獵殺。阿寶逃不開追捕他的人，因為他的身體（心靈）已經裝上追蹤器（親情的控制力），不管往哪逃，都會被找到。

逃離「養父母」的阿寶，迷失在森林中，為一名懷孕的女子所救，她帶他來到一處寧靜祥和的聚落，一齣舞台劇正在上演，搬演的情節似乎跟阿寶的人生相呼應，他感動得熱淚盈匡，甚至將舞台上的三名年輕演員視為自己的兒子，然而阿寶沒有過性經驗，又怎麼會有兒子？舞台上的情節，訴說著阿寶渴望卻不可得的生活。

是什麼壓抑了阿寶的慾望、是什麼讓阿寶怕到不敢「長大」？「養父母」派出的殺人武器現身林中，摧毀阿寶的「夢」，他重返現實，回到母親家中，看見母親的遺體，並與年輕時喜歡過的女子伊蓮重逢，兩人發生關係，阿寶終於轉大人，怎料性愛居然帶來死亡（女方高潮後死去），而死去的母親又重新「復活」。

性是恐怖的（母親灌輸在兒子腦中的思想），母親是不死的（精神上逃不開對母親的依賴性），阿寶內心的噩夢無法停歇。阿寶鼓足勇氣跟母親對質，他指控母親對他的愛令他喘不過氣，母親也指控阿寶不知感恩圖報。阿寶向母親提及早逝的父親，他認為父親並未死去，想知道父親的下落，母親拉下通往閣樓的梯子（閣樓總是藏著未知的威脅和秘密），要兒子親自去看真相。阿寶走上閣樓，發現父親只是一隻（根）巨大的生殖器，他對母親感到抱歉，但同時間，他依然憎恨著母親，憎恨母親把對男性的不滿全數發洩在自己身上。

阿寶的心是錯亂而扭曲的，阿寶的母親也是如此。阿寶看見的父親形象，可以是母親長年洗腦教育下的想像物：男人都是噁心的、性是噁心的，你（兒子）只屬於我，我（母親）只屬於你，其他人都是怪怪怪怪物。愛是什麼？愛是我要保護你，所以把生活中的種種恐怖都給阻擋在外，以為這樣兒子就能順利長大，卻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愛並不會讓人成長，只會把兒子關在狹窄的暗室中（心靈），逃不出來。愛是什麼？是我花了這樣多的心思去保護你，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就是不能理解我的犧牲？愛是什麼？是明知道父母親為自己付出許多，為何內心依然感到窒息、想要逃開一切，甚至想用力掐死這樣的愛？

《寶可噩夢》是用另一種角度去閱讀《宿怨》的恐怖喜劇，兩部影片都提及對家族遺傳疾病的驚駭、都有對「妹妹」的愧疚感、都有身為家中長子被迫扛起的責任，也都有令人喘不過氣的親情之愛。《寶可噩夢》像是阿寶做的一場夢，腦內小劇場的搬演，關於他成長過程中所經歷過的種種創傷，猶如鬼魂般，糾纏著他不放。也是關於面對擁有強大控制權的母親（女性）的矛盾心情，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加害者的反反覆覆。

《寶可噩夢》片尾的「審判日」場景，高高在上的母親和審判官，控訴阿寶行徑的惡劣與虛偽，阿寶最後被判處死刑，淹死在一池名為「罪惡感」的池子中。電影乍看是阿寶的母親在控訴兒子，但如果這部片是阿寶的夢境，那麼控訴他的人（判處死刑者），就是阿寶自己。

有趣的是，電影開場同樣是在「水池（子宮）」揭開序幕：阿寶準備來到世上，背景聲音傳來阿寶母親與丈夫的爭執，母親抱怨丈夫沒有抓好兒子，摔到兒子的頭。阿寶的母親從他出生的第一秒鐘起，就處於極度焦慮的狀態，她害怕兒子會受到傷害，害怕自己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母親（社會對於母親的期待）。《寶可噩夢》的英文片名是《Beau Is Afraid》，阿寶的恐懼，但在這部片中，做著噩夢的人不只是阿寶。阿寶在跟心理醫生對談時，不敢承認他曾偷偷幻想過母親死掉的光景，或許母親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在看待兒子？母親其實也幻想過：如果沒有兒子，是不是自己的人生會更美好？如果沒有兒子，是不是自己的生活會輕鬆百倍？

阿寶的扭曲來自母親（茉娜）的過度掌控，悲傷的是，茉娜有著跟兒子相近的經歷：無法在自己的母親、丈夫與兒子身上尋得慰藉。《寶可噩夢》說最大的噩夢，不是讓人喘不過氣的愛，而是一整個社會對於「兒子該是什麼模樣、父母親該是什麼模樣」的隱形暴力，以及血緣關係之間，一代傳一代，始終無法被「填滿」的慾望與索求，與隨之而來的失望與怨懟，將彼此拖往相互折磨的親情地獄。

《寶可噩夢》有些冗長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緒，但它又有滿滿的驚喜，許多情境都讓我忍不住笑出來，而影片不斷逼近角色內心壓抑多年的夢魘（對於死亡的焦慮、性的啟蒙與畏懼、自由的渴望與不可得等），令人感到不安與不適。《寶可噩夢》或許會是一部看越多次，越能搞懂導演在幹嘛的作品，但那一點都不影響我對這部電影的好感，我實在太喜歡 Ari Aster 導演慣用的快速跳接敘事，展現角色心境的茫然（喪失時間感）、喜歡這部影片的氛圍，詭異荒謬又瘋狂、喜歡本片的美術，瑰麗又奇幻，愛死本片的演員們，群戲很穩很紮實，Joaquin Phoenix 完美詮釋一個活在母親巨大陰影下的孩子的卑微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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