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我沒罵他

幾點吃飯、幾點睡覺、有沒有吃青菜、用了多少電腦⋯⋯這些關心孩子的小事，在孩子離家前，我都沒打算放棄。之前，不管我的叮嚀會不會對孩子造成干擾，但他們還是勉強接受。上週，因為有事情鬧得不愉快，孩子就趁機不理媽媽的這些關心了。直覺告訴我，如果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沒解決，做父母的去計較這些小事，只會讓事情更糟而已。


弟弟已經連續十天沒理媽媽了，連睡前來找媽媽說晚安的習慣也跳過了，洗澡刷牙後就進房間關燈睡覺，媽媽好像不存在似的。

今天是看矯正牙齒的日子。弟弟放學後，看媽媽還在書桌上繼續工作，主動來提醒我五點要出門。你不是認為你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媽媽了嗎？那你要不要自己去看醫生？

我有點矛盾，希望孩子自己去，因為我的工作滿檔，來回又要用掉三小時，就算我去也幫不到什麼忙，簡直就跟活動道具沒兩樣；但我又捨不得，因為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不可能再需要媽媽陪他去做什麼了。

醫院在個不近不遠的地方，我們一向都坐計程車去，但今天不知怎麼了（一定是想報復孩子的臭臉），我卻帶著弟弟去坐地鐵。我隱約知道那個地方要在太子站換車，卻不確定要怎麼換。「弟弟，醫院在哪裡？」我想叫他把預約卡拿出來看地址，但一見他的臭臉，我乾脆自己拿出上次看醫生的收據，上面應該有地址吧？荃灣，紅線的最後一站。弟弟問總共有幾站，我看了看地圖說十站，他的臉都綠了。他沒問我為什麼不坐計程車，因為他知道，當媽媽說不坐計程車時，小孩沒有權利要求。

好不容易到了，一出地鐵站，卻發現醫院不見蹤影，東問西問後，才發現還要走上十幾分鐘的路。往哪走還得再問。等我問過了六個人後，醫院就要到了，才發現大事不妙：地理環境跟我們平常坐計程車去的商場，一點都不像。我終於醒了：這個醫生在兩個地點執業，他給的是另一個地點的收據。此時弟弟拿出了皮夾裡的預約卡一看：觀塘。天哪！那是一東一西，兩個不同的方向啊！我很想對弟弟說：「你剛剛為什麼不拿卡片出來看一眼。」我的火已經到了頂點。但我一個字也沒說，轉頭就走，氣呼呼地，他就在後面跟著。沿路我都沒說話，直到他問我現在要去哪裡？

「回家！」我們預約的是當天的最後一個病人，觀塘早已人去樓空，不回家還能去哪裡。

弟弟出門前就問了我，看完醫生可否去旺角，上週的拳擊課，他把手機忘在教室，現在想去拿。他的臉色雖然不好看，但還是禮貌地問了順不順路、會不會太遠的問題。「你還要去旺角嗎？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先回家了。」這樣說可以消媽媽的氣。孩子的臉臭了十天，剛剛又花了媽媽一個半鐘頭白跑一趟，我不能生氣嗎？終究，我沒有，我沒習慣這樣跟小孩說話，我只問：「你還要去旺角嗎？」他點頭。

平常是爸爸開車送弟弟，一到了旺角，我們東南西北都弄不清。

「你知道是哪個出口嗎？」A出口。

「你怎麼知道？」我就是知道。

A出口外，他開始茫然。

「剛剛問你要不要看地圖。」你還跩個二五八萬說不用。現在呢？「現在下去看地圖，不然怎麼找？」我們又走下地鐵，找到地圖，一看，是E出口。這時候我總可以開口罵人了吧？沒有，我很有毅力地緊閉嘴巴。E出口外，直覺要我往後走，弟弟卻執意要往前走。

「為什麼是那個方向？」我問。

「剛剛地圖上畫的就是出了站直直走。」

活到這麼大，這是你第一次自己看地圖找路吧。出了站要先清楚東西南北，不然地圖上的哪條路不是直直走？我正在強烈質疑他的「理論」時，他竟然說：「不然聽你的會比較好嗎？」

此話一出，我就不說話地跟他走。他很勇敢地一直往前走，然後愈走愈不對勁。最後他進了一家店問路，人家又跟他說了另一個方向。當他正準備傻傻地繼續胡亂走時，我說：「我們還是先回地鐵站，要問人也要問附近的人。你亂走了這麼遠，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路又亂指一通。」

馬上換成我帶路，又走回地鐵站。當時是晚上六點半，旺角的這個時候，人山人海。我發誓下半輩子再也不在這個時間去旺角了。最後媽媽勝出，我們終於找到打拳的地點。「弟弟，你上樓去拿，我在樓下等你。」

結果他上去十五分鐘都沒下來──我已經將樓下皮鞋店裡的鞋子，每雙都看過五遍；隔壁珍珠奶茶排隊的客人也來回評頭論足了三遍……直到我開始懷疑，弟弟會不會故意丟下我，自己先回家了。

弟弟終於出現了，「老闆說管櫃檯的小姐去吃飯，要我等五分鐘，但我等了五分鐘去問，他又說還要再五分鐘，我怕你等太久，要不要上來一起跟我坐著等？」

最後，當我們坐上計程車要回家時，離出門已經過了三個鐘頭。當時我有股衝動想跟弟弟說：「以後自己約醫生，自己去看牙齒，早上自己起床，趕不上校車就自己坐地鐵去上學⋯⋯你什麼事都靠媽媽，但是對媽媽的臉色卻這麼難看，你有本事就──靠・自・己。」

我正在猶豫這些話該不該說時，心裡卻突然竄出這念頭：「他十二歲之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一向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人，不可能突然改變。所以現在一定是青春期的關係，既然是過渡期，我要多多體諒。」我的頭轉向窗外。不多久，我轉頭看他時，他已經睡著了。

*

晚上吃飯時，就我們倆。我們各吃各的，沒說一句話。但一瞬間，我想到了A出口，就大笑了起來。「什麼A出口！還不看地圖！」我一邊說一邊笑，想到他當時那副自己以為很酷的模樣，我忍不住大笑，「什麼直直走，地圖不是這樣看的啦。」然後我們討論起地圖，還當場拿筆出來畫。「可是今天是你帶錯路耶，我都是跟你走喔。」

「對啊，媽媽沒說是你錯。我看你臉這麼臭，才沒叫你拿預約卡出來看。」

我又解釋了更多，讓他知道今天怎麼會走錯地方。最後他說：

「媽媽，讓我們忘了今天吧。」

我笑得更樂了。青少年真要耍脾氣為難父母，還怕找不到理由嗎？有多少這個年紀的孩子，遇上這樣的情況早就甩頭走人了，你能殺了他嗎？他一聲不響地跟著我，就是天下無敵的好孩子了。

我們又聊了更多，我說這星期你都這麼晚睡，晚上又不吃青菜，放假日又不起床⋯⋯他一件一件跟我心平氣和地討論，最後又一件一件跟我達成共識。我們最後甚至討論起姊姊的感情問題，一起聊了好久。

還好，我沒罵他。

如果之前我罵了他，之後我們還有機會好好說話嗎？

後記：

自從十天前弟弟不說話之後，爸爸每晚都會打電話來關心，問我孩子情況如何。

今天他又來電詢問，我已經沒力氣跟他解釋了，只說：「沒事了。不過，以後如果我對你說話不耐煩，你要忍著點。你孩子給我的氣，我沒處發，只好都發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