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人很開放嗎?

文/吳媛媛

在到瑞典之前,我總是聽說西方人,尤其是北歐人性觀念特別開放。看好萊塢YA電影長大的這一代,大概都不會忘記美國派裡那個從丹麥來的開放交換生。那時我在心裡對性開放的定義就是,把性這件事看得很輕鬆隨性,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

來到瑞典我才發現,瑞典人對性是真的很開放,但是他們卻也把性這件事看得無比認真。瑞典女孩在週末派對後盡情享受性愛,隔天即坐在女性主義課堂上,嚴肅地討論社會對女性性慾幾千年來的禁錮。前後感覺很跳tone,卻也不矛盾。

▋談性就像談運動,沒什麼大不了

對瑞典人來說,床笫間的性福就像運動、像營養,是關乎每個人身心健康的嚴肅課題,瑞典政府也不止一次對國民性事進行大規模研究,旨在促進性愛的健康發展。因為這種把性愛攤在陽光下的態度,許多自古以來隱匿在性這個符號之後的揶揄、羞恥和罪惡,也慢慢瓦解。突然間,開黃腔似乎沒那麼好笑,性行為也似乎沒那麼猥褻了。有個介紹瑞典社會的喜劇短片描述了這種情況:在路口一個擦撞現場,車主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其中一方開始飆髒話:Fxxk your mother! 結果另一方聽了很由衷的說:哦那真是太好了,我覺得我媽媽需要更活躍的性生活!

這個短片是有誇大的地方,但瑞典人對性那種淡定卻又認真的態度,時常讓我噴飯。有次放假我去瑞典朋友的老家玩,吃完飯在飯廳聊天,當我們聊到一個日本朋友打算在結婚前守貞時,一直默默在一旁整理廚房的媽媽突然轉過來說:女孩們,你們要趁現在好好學習和享受性愛啊!我聽了一時語塞,朋友回答說媽,好啦!

在這麼鼓勵探索、享受性愛的地方,難道不怕少不經事的孩子受到傷害嗎?瑞典學校最害怕的,不是學生探索性愛,而是學生從事不安全或是有傷害性的性行為。有天我的法國同事參加完女兒學校的會議,回到辦公室氣沖沖的說:我女兒的老師說,如果我女兒和學校老師談到她的性行為,或和學校拿保險套,學校有對家長保密的義務。我的女兒才16歲!難道我身為她媽沒有權利知道嗎?這聽起來真的是很讓人憂心,但回頭想想我們自己,又有幾個把初體驗的事告訴了父母呢?我想學校也很清楚,青年男女對情慾的好奇很難阻擋,學校有資源給予學生最好的諮詢和幫助,但是如果不能讓學生敞開心,他們誰也幫不了。

▋如果有人不同意,那就是性侵

在正視青年男女需求的另一端,瑞典有全世界最廣泛的性侵定義。講到性侵,大家腦海出現的畫面通常是一個女孩走在黑暗巷弄中,歹徒突然從角落跳出來犯案。然而絕大部分的性侵犯其實都是被害者認識的人,利用凌駕於被害者的關係,或是趁被害者無法抵抗時犯案。

瑞典在十餘年前對性侵法做了大規模的改革,原則上只要有一方不完全同意性行為,就算是結了婚的夫妻之間,也可以構成性侵。過去被視為「非禮」的行為,也必須叫做性侵。而每一次非合意性行為,比方說丈夫多次強迫妻子,也都應被視為獨立的性侵事件。

在瑞典申報性侵案相對容易,醫院設有24小時性侵急診,被害者也受到高度尊重。可以想見,瑞典在改革性侵法以後的這十多年來,性侵案舉報數量必然增加了許多。這個現象被極右黨支持者拿來怪罪到移民頭上,甚至給瑞典冠上「強暴國度」的名號,只能說是侮辱了所有懂得查證和思考的人的智商。(雖然最近幾起集體非禮案件都涉及移民,但是不能因為這幾起案件就把因為性侵法改革而大增的性侵案全部算在移民頭上。)

瑞典的性侵定義有多廣呢?大家應該都知道維基解密的阿桑奇,他在接受瑞典庇護期間,一位瑞典女性來到他的住處,與他發生性關係。這位女性很清楚的表示阿桑奇必須要戴套,他也照辦了。第二天早晨,這位女性在睡夢中感覺雙腿間有異物感,醒來才發現阿桑吉已經在她體內,並且沒有帶套。這樣的行為在瑞典(其實在全世界都應該),算是紮紮實實的性侵了。

在被舉報之後(後來有另一位女性也因為相似理由舉報阿桑奇),如果阿桑奇立刻到警局做筆錄並接受性病篩檢,表示悔意,瑞典警方也不會重罰。偏偏阿桑奇他是個無論到哪都受女性擁戴的萬人迷,也不熟悉瑞典特殊的性侵法。當警方傳喚,他一口咬定瑞典警局是和他的敵方陰謀打壓他。瑞典警方十餘年來都是以同樣手續處理性侵,沒理由對阿桑吉網開一面,阿桑奇一次又一次傳喚不到,最後演變成被瑞典警局通緝的下場。

阿桑奇以駭客技術獨挑世界顯要,這樣勇於與大鯨魚對抗的小蝦米,是立場偏左的瑞典政府最願意提供庇護的,而他卻也冒犯了瑞典偏左的高度性別平權意識,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有一個英國的教育影片很有意思,用英國的日常行事喝茶這件事比擬合意性行為。影片中說:你在請朋友喝茶之前,一定會問他想不想喝,如果他不想,你不會逼他喝。如果你的朋友昨天和你喝了茶,前天也和你喝了茶,但是今天他說不想喝,你不會逼他喝。如果你的朋友只想喝紅茶,你不會逼他喝綠茶。如果你的朋友說他有點想喝茶,後來醉倒了,你也不會趁他不清醒時硬灌茶給他喝。

用喝茶解釋,一切看起來是這麼理所當然,一牽涉到性愛,卻常常變得複雜。瑞典在接受青年男女勢必對性產生興趣的同時,致力於營造一個安全的環境,不斷告誡潛在加害者,要嘛百分之百尊重性伴侶,要嘛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而台灣則是相反,把潛在受害者(通常是女性)從小保護隔離,告訴她們性是危險的,骯髒的。而一旦女孩受到傷害,又要女孩再三檢討這是不是因為自己晚上不乖乖回家,任情慾流動的結果?我們的思考迴路是否哪裡出錯了呢?

▋建立平等的普世價值

目前瑞典學校的共識是,如果學生宣布自己的性別認同和生理性別不同,老師和同學都要盡力尊重和配合。我先生在高中教書,學校有一位認為自己是男孩的生理女性,大家都以男性稱謂「he」來稱呼他。

有一次我先生和幾個學生在教室裡聊天,提到了那位不在場的同學,我先生一時不小心,把他說成了「she」。他回家後沮喪的跟我說了這件事。我一聽馬上直覺的說,這還好吧?那位同學當時又不在場,你是怕那些聽到的學生會跑去跟他說嗎?我先生說,重點不是那位同學有沒有聽到,而是我身為一個老師,在學生面前表現出我的尊重只是出於對本人的善意,而不是基於尊重每一個個體差異的價值觀,這是一個很失敗的示範。

我那時才醒悟,原來平權並不是對某個個體或族群表達友善,而是建立起一個平等的普世價值。

不平則鳴,平權的需求來自於權力的不對等,找出權利傾斜的癥結,比呵護、同情還要重要許多。

男性送給女性最美的玫瑰,最貴的包包,誓言呵護她一輩子,這大概是最浪漫的事了。但是女性想要在家庭、生育和追求事業間平衡的需求,誰來關心?

我們都說願世上有情人終成眷屬。和摯愛的人在「家」這個概念的構築中,一起享有和承擔人生的圓缺,是絕大多數人都想要追求的幸福,為什麼卻容許整個同性戀族群被排除在外?

如果無法正視、矯正權力的不對等,我們臉上堆滿的笑容,口中的「友善」和「尊重」,也許終究只是輕率的自我滿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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