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義

阿義是我當社會記者的師父。我是政大新聞系畢業,對新聞概念有一定基礎,但進入業界後,發現有很多東西是老師沒教的,例如如何從警察口中問到新聞。

「偵查不公開」是大家經常聽到的話,但媒體每天都在報社會新聞,如果真的偵查不公開的話,那記者筆下的最新訊息,難道都是到廟裡擲筊問來的嗎?採訪新聞有很多技巧,記者各自有獨門絕活,不在話下。

我剛到台南當記者時,舉目無親,全靠學校裡教的那一套掙扎求生。入行沒多久,報社派我跑社會新聞,台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人生地不熟,我完全抓不到頭緒,每天在焦慮中渡過。有一天在警局內遇到阿義,他是社會新聞的資深前輩,劈頭問我呼叫器(當時最先進的通訊器材)號碼,我給了。阿義只留下一句話,「以後保持連絡」,飄然而去。

隔天凌晨睡夢中,我的呼叫器響起,是高雄的電話:「07-282XXX5」,我回了,對方說道,

「坤龍仔,台南市東區慈光十三村車棚被人縱火,燒毀機車十幾輛,趕快去拍照!」

我很納悶,台南市半夜發生火警,高雄人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聽那聲音好像是阿義,他去高雄幹什麼?因為是菜鳥記者,不敢遲疑,趕緊著裝出門。

外面飄著細雨,我穿上雨衣趕赴現場,因路況不熟,到達時機車已經燒光,消防隊滅完火走了,現場只剩一輛警車待命,兩名警員四下巡視,我趁著機車還冒煙,來不及脫下雨衣,拿起相機就拍。

一名警察上前問道,

「你是誰?幹嘛在這裡拍照?」

我說是記者。

「記者?我怎麼不認識你?有沒有名片?」

我說半夜出門沒帶名片。那警察愈看愈奇,問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這裡發生火警?」

他八成懷疑我是縱火者。他的懷疑是合理的,因為當時我穿著雨衣、拖鞋,拿著一台傻瓜相機朝著燒過的機車拍照,多像歹徒回到犯案現場驗收成果!我知道如果不從實招來,恐怕很難善了,趕緊答道,

「是阿義叫我來的!」

「阿義?XX報的阿義?」

我說是。旁邊另外一位警察說道,

「沒錯啦,一定是阿義叫他來拍照,明天再向他要照片,收隊了啦!」

兩位警察坐上警車走了。

那次震撼教育,讓我體會出「阿義」兩字在台南市警界竟然如此管用。

隔天阿義遇到我,果然向我要現場照片,然後告訴我那場火是怎麼燒的。我很訝異,他人在高雄,竟然可以將台南半夜發生的火警說得那麼清楚,好像他就在現場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阿義家在高雄,假日他會回家,平常下班他就睡在台南的報社或警局內,當他人在高雄時,台南市發生社會案件,他會呼叫菜鳥記者去現場拍照,隔天再分享案發經過。二十年前的台南市,這大概是社會新聞界的行規,新進社會記者只要跟著阿義就對了。

再打聽後得知,原來阿義的父親是警察,從小警局裡進進出出,長大後他變成社會記者,二十年前的台南市警察約有1600多人,阿義叫得出九成警察的名字或綽號,難怪消息那麼靈通。

漸漸地我歸納出阿義的生活方式:每天晚間寫完稿,他到警局泡茶,然後與警察去吃宵夜,再來是續攤,直到曙光乍現,與另一組警察去打壘球,吃完早餐隨便找一間廁所洗澡,然後小睡一下,下午起來採訪新聞、寫稿,然後又是泡茶、喝酒、打球、休息、寫稿…,日復一日,假日才回高雄家裡陪妻小。

這種戰鬥式的生活,人不堪其憂,阿義卻不改其樂,他把工作當成假期,連假期也在工作,多年努力後,奠定了他在新聞界與警界的地位。但我還有不懂的事:警察是帶槍的公務人員,他們像野鳥一樣敏銳,要取得他們的信任,不是容易的事,更何況是大多數的警察?

有一天晚上,眾社會記者邀約餐敘,晚上十一點多,大夥圍著圓桌吃吃喝喝,一派歡樂,但當中有人臉帶憂色,提到,

「聽說今天台北刑事局下來抓人,不知道是什麼大案件?」

阿義舉起酒杯,又放下,似有心事,停頓片刻,他拿起筷子吃菜,假裝沒事,吃喝間又有人提到,

「好像是下來抓毒品,聽說量很多,不知道抓到哪個大咖?」

阿義終於按耐不住,放下筷子,嘆了一口長氣,說道,

「是小江!」

「小江?」大夥都放下碗筷,看向阿義。小江是優秀的刑事小隊長,他販毒被刑事局抓到?阿義說錯了吧,應該是小江抓到毒販吧!

「沒有錯,小江被刑事局抓走了!」阿義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淚水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小江是霹靂小組出身,衝鋒陷陣,驍勇善戰,長官只要缺績效,找他準沒錯。因表現優異,最後升為刑事小隊長,他怎麼會從一個打擊犯罪的人民保姆變成危害社會的毒販?只聽阿義解釋道,

「小江一直表現很好,但工作壓力也很大,為了養毒蟲線民,有一次他抓到毒品時,私藏了一點,拿去跟毒蟲換情報,之後小江用這種方法抓到很多毒販,但有一天他把持不住,越過了灰色地帶,私藏的毒品不再餵毒蟲,而是拿去賣……他可能會被判死刑!」

講到這裡,阿義眼眶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小江之後被收押,阿義籌錢幫他打官司,爭取一線生機,最後小江被判無期徒刑,囚禁終身。我終於知道阿義為什麼能取得大多數警察的信任,因為他把警察當成自己兄弟一樣看待,而不只是採訪對象而已。

因為經營不善,阿義的報社後來倒了,他回到高雄,在另一家報社當特約記者,按字計酬,生活很是清苦。失去了熟悉的戰場,阿義抑鬱寡歡,之後得了憂鬱症,繼之百病纏身,與世長辭。

電影「鬥陣俱樂部」裡有一句經典名言:工作不能代表你自己。阿義太醉心於工作,他是社會新聞的化身,但失去舞台之後,他也失去了自己,每想到此,就不禁擲筆長歎。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入行師父阿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