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梨會社的一根棍子

鳳梨會社位於嘉義市西區靠近仁愛路、垂楊路口一帶,它是個日治時代留下來的舊地名,顧名思義,這裡曾經是個日本人做鳳梨罐頭的地方。

日本人走後,留下空空的廠區,多年後,中華民國政府將她改建成菜市場,舊有的遺跡只剩菜市場對面的一片低矮平房。故事的源由大概是這樣:

在舊工廠改成菜市場之前,一群嘉義縣布袋、東石到諸羅山城討生活的漁村人沒落腳的地方,就窩在工廠的破簷殘壁裡,有一位張大善人不忍見同胞流離失所,在工廠對面買了一大片土地,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租給這些異鄉人蓋房子,地租每年收一次。當時的行情多少,我沒有查考,我只知道經過了半個世紀的物價波動,中華民國一百年的今天,那地方的地租,每戶每年是新台幣一千元。

這就是我為什麼稱那位先生叫張大善人的原因。

那地方有個名稱叫「三條巷子」,台語喚做「三條巷啊」,其中「巷啊」的尾音微微拉高。台語的名詞如果後面有一個「啊」字,尾音又微微拉高的時候,就表示輕蔑,不信你試試在警察杯杯面前,拉高尾音用台語叫一聲「警察啊」,看他會怎麼回應你。

最新的消息是,因為三條巷子所收地租不敷交通費用,張大善人的後代索性不收租了。

三條巷子裡有二十幾戶人家,外觀還保留著五十年前的樣貌,那裡的房子不能拆掉重建,一拆掉,張大善人的後代馬上會來要回土地,因為法律規定,只有當房屋倒掉以後,地主才能要回土地,所以對屋主而言,房子就算再爛再破,也不能拆,一拆土地就必須歸還了。

有些人在外面買了房子,但房子捨不得拆,留著租人,誰會來租這種五十年沒改建過的房子?有,社會非常底層的人。

阿安就是其一。

還沒當里長之前,我經常見到他,雙手總是抱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蹲在社區的暗處,大樹下、廟牆角、水溝邊,全身髒污,兩顆眼睛滑溜溜四下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目標。我不敢靠近,怕他突然跳起來賞我一棍。

當了里長之後,卻不見他人,細問之下才知,原來他被送到療養院了。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阿安的父親阿海伯年輕時在嘉義市永和市場賣果汁機,身上刺青,一句話經常掛在嘴邊,「我打過十八銅人!」

 這句翻成白話,是說,「叔叔有練過的!」

老人家身體確實好,高齡八十,血壓七十、一百二,數字比里長的還漂亮。但他的命運不像身體那麼好,中年生意失敗,接著喪妻、喪女、喪子,剩下一個兒子阿安,當兵的時候還好好的,退伍後的某年,參加一間怪廟的進香活動,回來後就精神失常,成天抱著一根棍子,躲在鳳梨會社的角落。

阿海伯在三條巷子內租了一間低矮平房,月租新台幣兩千,裡面的客廳、飯廳、臥室、廁所全擠在一起,四合一,多功能,複合式,阿安不喜歡住家裡,成天打赤腳往外跑,老人家管不動,也只得由他。

某年冬天,寒流來襲的深夜,阿安抱著棍子窩在垂楊路憲兵隊側門的水溝邊睡覺,凌晨兩點多,值班的憲兵發現,回隊裡拿了一床軍毯給他蓋上。天亮了,阿安全身包著軍毯,躺在水溝邊,一動也不動,阿菊姨路過發現,大喊救命,憲兵拿槍拖推了推阿安的身體,阿安突然睜開眼睛,把眾人都嚇了一跳,阿安起來揉揉眼睛,原來他沒死,是憲兵救了他一命。

阿菊姨把阿安帶回家,讓他梳洗,買了一套新的衣服給他,還帶他去吃飯,因為寡居,不便留人,只好把他放回街上。但阿菊姨覺得這樣下去,阿安總有一天會死在路邊,於是央三託四,請人把阿安送到高雄大寮的療養院,因為是低收入戶,所有費用都由政府支出。

當了里長以後,有一天我告訴阿菊姨,「我以前看到阿安的時候,都不敢靠近,怕被他拿棍子打。」

阿菊姨笑道,「怎麼會?他拿棍子是怕被狗咬,被壞人欺負!」

喔,懂了,原來阿安成天抱著棍子,不是要攻擊人,是為了保護自己。

在醫護人員的照顧下,他精神狀態穩定許多,偶爾還會打電話給阿菊姨,說,「阿姨,謝謝你照顧我!」

在那個白色的國度裡,眾生平等,沒有流浪狗追咬他,也沒有壞人欺負他,阿安終於放掉手上的那根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