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社會的寄生蟲」?

創作天后在華山園區開唱,專輯主題是十種香港老行業,門票開賣就秒殺。歌迷小梨,是個戴放大片、假睫毛、金褐鬈髮、蓬紗裙、荷葉邊,洋娃娃打扮的痴心蘿莉,在文創市集賣插畫提袋、明信片。因為門票不劃位,她不惜從前兩天就露宿門口,大排長龍,只為卡到搖滾區的位子,更靠近看偶像。

天后在曲目間致詞感謝,忽被台下爆出的斥責打斷:

「別再玩了,都幾歲人了,去找個正當工作做啦。既然你專輯以各行各業為題材,就要去找工作才會有題材啊。」


聽眾騷動,想知道怎麼回事。

是個老實眼鏡青年,就離小梨不遠,從觀眾席起身放話:「光玩音樂是行不通的啦,閉門造車,思想太狹隘了,難怪你創作都不會進步。要多瞭解社會、提昇視野,比如先去讀社工。不然就考公務員,去服務社會。也可以去網路投履歷呀。要是你都失敗被淘汰了,不妨去親友的公司幫忙,也可以累積見聞。這樣還有錢存起來養老。」

聽眾忍不住問青年:「她正在做她的工作啊,人家做音樂是哪裡惹到你了?」

青年回答:「不瞞你說,我中學時也想當歌手,彈唱錄影上傳,但那種事真的太幼稚,做音樂哪能當飯吃,我就死心了。她要是有自知之明的話,就不會淪落到當社會的寄生蟲了。」

一陣嘩然。「說人家社會寄生蟲是怎麼回事?」

青年據理力爭:「原來你覺得社會的寄生蟲有問題嗎,自己心裡有鬼吧。不能講寄生蟲,好啊。你告訴我,有哪種說法,可以歌頌一個人好吃懶做、不務正業,專門做啃老族、當社會的包袱?」

話沒說完,有人盛怒推了他一把。青年憤而揪打,保全架走。小梨看到走道上一副眼鏡被踩破,怕有人踩到受傷,收起等散場再丟。

散場出外,小梨餘音繞樑,感動未褪。卻見青年傷勢狼狽,還在跟保全吵,說要進場找眼鏡,不然母親會生氣。保全趕他走。小梨原本幸災樂禍,卻想起前晚青年已在。只有鐵粉才會熬夜排隊,怎會是來鬧場的呢?

青年竟然哭說,幾千塊買的演唱會週邊商品還在椅子下面。小梨聽了快暈倒,抱緊她的限量T恤圍裙組。無價之寶要是掉了,她寧可死。她懂青年損失有多慘重,他是歌迷無誤。不可置信,原來青年有可能沒惡意,只是白目。

小梨說情,最後工讀生陪她進去繞一圈,但當然找不到了。青年聽了一臉賽,想走,轉頭就撞上右邊柱子。

小梨才想起歸還眼鏡,青年戴上歪一邊的碎眼鏡,半瞎以上,全瞎未滿。拐著走遠。

遠遠看著他又撞上左邊柱子,小梨追上去,扶著他走了。

與其說幫忙青年安全回家,不如說事情實在太奇怪,小梨被吸引了。想像青年住在下水道裡,家人是水豚、袋狸模樣的宇宙人,因為仰慕獨立音樂,踩著滑板穿越星際,沿彩虹落入地球。

沒想到他們抵達一處林蔭社區,大學教職員宿舍公寓,陳舊的普通客廳。臥房門內,貼滿了日團、韓團海報、扇子、演唱會門票。看他為追星去過釜山、首爾、東京、大阪等地,演唱會無役不與,小梨毛骨悚然,覺得越來越詭異了,問青年:「既然你這麼狂熱,為什麼還說玩音樂是社會的寄生蟲?」

一聲驚叫。青年的母親從教務處下班,進門見他掛彩,兩手背包、果菜購物袋應聲墜地。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婦人邊替青年擦藥,邊抱怨:「別再跑演唱會了,都幾歲人了,收心好好上班,錢存起來養老啦。」

小梨聽了耳熟,婦人一瞥她瘋癲的打扮:「你也是一掛的吧?我兒子是亞斯柏格,你不要看他好騙就把他帶壞。你有沒有在工作?年輕人愛玩,我也不會說你不可以,但你就該去找工作啊。光玩音樂是行不通的啦,閉門造車,思想太狹隘了,這樣創作不會進步。要多瞭解社會、提昇視野,比如先去讀社工。不然就考公務員,去服務社會。也可以去網路投履歷呀。要是你都失敗被淘汰了,不妨去親友的公司幫忙,也可以累積見聞。這樣還有錢存起來養老。」咦?

回家公車上,小梨手機看青年上傳的影片。當年他穿著制服在房間彈唱,中途房門啪地打開,鏡頭外母親斥責:「就知道你趁我不在,還在搞這些不三不四,音樂可以當飯吃嗎?你是想當社會的寄生蟲嗎?」小梨落淚,關掉影片,也懂了謎底。

創作天后,小梨自己,每個創作者一路走來,這些好心攻擊的荊棘叢林,始終包圍擋住去路。除了後退,無路可走。總要肉身撲刺,血淋淋穿過荊棘叢,滿身傷才可往前走。青年玩音樂,不只面對自我懷疑,還要承擔母親自己放棄夢想、去考公務員的創傷恐懼攻擊。

當初他不顧勸阻,躲在社團偷偷練吉他。但即使躲過母親,仍幻覺聽見她說「再玩你就完了」,彷彿死期將至的恐懼感,讓他心跳不已,手指也失控顫抖。終於放棄玩音樂。

現在他蹲大賣場做收銀,薪水全花在出國看演唱會、買週邊。他沒別的興趣,母親只好隨他去。

雖然已經死心沒在玩音樂,但是每當演唱會高潮,自覺化身為台上歌手,喉間哼唱,手指在椅邊憑空彈奏,沸騰的瞬間,他耳邊就會恍惚響起母親說「再玩你就完了」。忽覺死期將至,插翅難飛。脊樑一抽,全身寒顫。

這股恐懼,推著他必須站起來,去救救台上歌手,告訴對方:你再玩你就完了,趕快去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