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相信你

小傑的爸爸是國中老師,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國三兒子小傑跟他父子倆感情超好。

聽到小傑被欺負時,爸爸眼前一黑,胃裡翻攪,沒想到這種事會遺傳。
 
原本爸爸要帶小傑去看恐龍展,卻被人事主任叫去加班準備教評會資料,當然小傑很失落。爸爸覺得正值升學非常時期,小傑根本不應該有空失望,吩咐背一百五十個單字等功課。


爸爸回家驗收,發現作業被毛筆塗得亂七八糟,把小傑叫來罵。最後說:「你這樣自暴自棄拿功課出氣,你們老師看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跟老師交待。」

沒想到小傑回答「不是我畫的」。

爸爸這才知道,班上小流氓在欺負小傑。

爸爸發飆:「這什麼世界啊?區區一個國中生,連本校老師的孩子都敢動?」

小傑說;「他舅公是鄉長,那間最大的農藥肥料行就是他家開的。」爸爸頓時熄火。

媽媽勸慰:「要不要找導師商量?」

爸爸搖頭:「導師也不能怎樣,講也沒用,反而變本加厲。」問兒子:「轉學好嗎?」

兒子很冷靜:「到處都一樣。」

還沒轉學,怎麼知道行不通。叫他快逃,他竟還找理由,依爸爸看來,顯然兒子太軟弱才會被盯上,要是懂得耍狠就沒事了。於是爸爸故意激兒子:「那你是不是男孩子啊?是,你就給他打回去啊。為什麼你不敢反抗?」

小傑沒預期中的反應。

爸爸抱怨:「你自己要被人看扁,那你就活該被打,我不管你了。」

小傑仍不作聲。爸爸苦惱,真不懂小孩在想什麼。

不久,鄰縣國中生跳樓,據說被欺負。新聞鬧大,於是各校配合擴大反霸凌生命教育,舉辦反霸凌作文比賽、演講比賽、標語書法比賽、漫畫海報比賽。局長巡視成果,主任派小傑爸爸造勢。

為歡迎局長蒞臨,大熱天,小傑爸爸穿上吉祥物布偶裝,載歌載舞,差點中暑暈死。果然記者鎂光燈閃不停。校長很滿意,吩咐主任錄電視新聞,主任轉頭吩咐小傑爸爸。
 
全校呼口號「向霸凌說不」聲中圓滿結束。校長席開三桌,撥款宴請局長,面子做足。只見小傑爸爸貼桌求饒「真的不能再喝了」,滿桌繼續「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灌酒。結果他到家從門口一路吐到洗臉盆。

媽媽拖地責怪:「幹嘛喝成這樣。」

爸爸分辯:「你要感謝我半路已經停車吐過,不然就騎去犁田了。」

兒子站在浴室門邊,問:「為什麼你不反抗。」

媽媽說:「小孩子不懂事,話不要那麼多,去睡覺。」

爸爸洗臉台前漱口抹嘴:「拜託,反抗會更慘好嗎,要是不續聘我就完了。有沒有聽過人家說,給臉不要不賞臉,小心敬酒不吃吃罰酒。」
 
兒子說:「小流氓每天要整我以前,就是這麼說的。」

兒子平日把爸爸當成英雄崇拜,現在竟把爸爸和小流氓混為一談?爸爸一驚,抬頭看鏡中兒子的表情是不是認真的。只見兒子無奈笑了一笑,轉身消失。

父子連心,爸爸怎會不知道,兒子沒說出來的話:

「你們都在替壞蛋欺負人找理由,只要是年紀大、官大,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全部人袖手旁觀,被欺負的人反而覺得被欺負是應該。還叫我們反霸凌?」
 
當晚熄燈,黑暗中,夫妻都知道對方沒睡著。

丈夫打破沉默:「你唸書時候,有沒有被人家欺負過?」
 
妻子搖頭。媽媽從小功課好,班長兼模範生,得獎常勝軍,誰敢欺負。兩人無解。過了半天,她說:「那你呢?」

丈夫沒答。妻子說:「原來你也一樣,都沒有經驗可以參考。」

良久,丈夫艱難開口:「有次,班上同學把天竺鼠偷帶來學校炫耀,沒收好,上課老鼠在地上亂跑,主人也不知道。我值日去擦黑板,一不小心,把牠踩死了。」媽媽掩口驚呼,爸爸辯解:「又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嚇得半死呀。結果,以後只要上體育課,他就趁空溜去把我的便當倒掉,還裝不知道。每個人都知道是他,可是老師問他,他不承認,也沒人替我講話,老師就說我沒證據,不能血口噴人。」

妻子嘆息。
 
丈夫說:「所以同班那兩年半,我午飯都餓肚子。」

妻子問:「為什麼不告訴家裡人?」

丈夫說:「跟我爸說了。」

妻子:「結果他去找對方家長,還是教你怎麼做?」

「我爸在看報。眼睛從眼鏡上頭一瞪我,回一句:沒用的東西。就報紙擋臉不理我了。」

妻子坐起身來,把丈夫攏進懷裡。此刻的他,不再是平日可靠的一家之主,而是一個滿腔孤單悲傷無處訴的孩子。

「那兩年半,我只能假裝沒這件事,怕被人發現。甚至對著欺負我的人,我都只能裝沒事。每天還是帶便當上學,帶空便當回家,怕媽媽知道我沒用、丟臉。這些年我拼了命往上爬,就只想讓我爸知道,我不是個沒用的東西。」

妻子知道他為了這個家犧牲有多大,可沒想過,一向表現積極的他,竟會說自己沒用。

丈夫說:「可是,剛才小傑的眼神,就跟我爸一模一樣。」

妻子驚訝,酸楚。原來,這才是他最心痛的。

她緊緊抱著丈夫:「你看錯了。小傑沒怪你。」她一向以為小傑父子感情好到令她都嫉妒,沒想到兩人打打鬧鬧時,丈夫實際是把兒子當成自己從未有過的理想爸爸來依戀。在這中年男子的內心,有個寂寞少年,仍渴望撒嬌,想從爸爸身上,得著溫暖保護。

當初丈夫責罵小傑「為什麼你不反抗」;其實是少年時的他,那個便當被倒掉的孩子,長夜孤站在黑暗中,流淚無數遍,在問自己的父親,一個始終問不出口的問題。

「為什麼,你不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