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難

繪者:Cooper Chen
繪者:Cooper Chen

這件事我猶豫好久,它應該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跟稻草。如果說,遠因是孩子長大了,那麼近因就是它。我不得不做出最後決定──要不要對姊姊放手?讓她跟成年孩子一樣,全部的事由她自己作主。

 

晚上八點,我寫稿累了,打開冰箱,發現還有七顆草莓。

昨天晚上十點,它還是滿滿的一盒。當時我打開洗了一顆,送進自己的嘴裡,正準備繼續邊洗邊吃,卻在洗第二顆的時候,想到了還在做功課的姊姊和弟弟,他們可能也想吃。於是我先洗了五顆送進弟弟的房間,他高興地接下,謝謝雖然說得小小聲,但我知道他心裡的謝意一點不少。我又轉進姊姊房間,她最近心情上上下下起伏很大,草莓雖然是她最喜歡的水果,但我得先確定。她露出大大的笑容說好。我也很高興地回頭洗了一些給她。

今天只剩七顆我全部洗了,連盒子拿到弟弟房間,「給你一些好嗎,姊姊可能也還要。」我分了三顆給弟弟,不是因為我比較偏心姊姊,而是弟弟什麼水果都吃,姊姊比較挑。等我拿著四顆草莓喜孜孜地推開姊姊的房門時,「姊姊,要不要一些草莓?」

她的臉色又不好,頭只回了一半,說不要。

「你不要啊?」我有點自言自語,但心裡其實又有點高興,因為我也想吃。原本沒期望聽到姊姊說什麼,但她卻用極防衛的語氣說:「不吃也不行嗎?」

她以為我要強迫推銷。我走回弟弟房間,「姊姊說不要,再給你兩個。」我一邊吃著兩個最小的草莓,一邊走回書桌,心裡滿是難過。當孩子將你的好意當成壓力時,父母也是要檢討的。

姊姊這樣的態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知道不是我們感情不好──我整天管著她,幾點回家管著她,可不可以出去玩管著她,做功課時不可以上網管著她,讀書時不可以跟朋友傳簡訊聊天管著她,畢業前不要再交男朋友管著她........她給自己的壓力已經不輕了,又有一個人整天管著她,所以將「不高興的臉色」多給這個人看一點,也是人之常情,對嗎?

今天這麼「惡劣」的態度,我沒有立刻將她說一頓,反而默默不作聲,那不是委屈,而是體諒。她的「叛逆」有一陣子了,今天只是誤會我的意思,我不能就此「發作」。我要是對孩子的態度不滿,應該拿出來好好討論,不能等到忍無可忍才爆發。況且我今天也沒有「忍無可忍」,我只是難過而已。

晚上另一半來電,我跟他敘述姊姊的情況。我很少認真跟他討論教養問題,因為他是個什麼都說好的爸爸。

「我應該放手不管嗎?」我問。
「對,你不要管了。」他說。

「真的可以嗎?」我開始舉例過去一個月,「如果媽媽不管孩子」會發生的情況:「前天剛考完的SAT測驗,如果我不管,她會少用功一半。昨天十點她說要睡了,等我十一點開門看她時,她還在床上看電影,她七點才看過一部,但她說還有二十分鐘就演完了,等我半個小時去查看時,她又說她想要再寫點東西,我氣得跟她說,我不睡等你,你要睡時來跟我說⋯⋯

「我真的可以不要管嗎?」我問另一半,其實我是在問我自己。

先生知道事情沒這麼單純了。他也知道前一陣子姊姊失眠,好不容易調整過來,不可以走回頭路。他說:「那你不要管。我來管,他會聽我的。上星期我跟她聊天,她都好好的啊!」

「那是因為她跟你不熟啊!」我半開玩笑,但也是半認真的:「等你跟我一樣管著她,只要到一定的程度和強度,她對你是一樣的──」我尾音拖得好長,那就是所謂的語重心長吧。

我又舉了另一個例子。兩個月前,姊姊有天晚上十二點還沒到家,卻沒即時打電話,害我一直等著沒睡覺。後來我問姊姊:「你一年半後就要上大學了,到時候你的生活作息,也不用跟爸媽報告,你要跟同學在外面玩通宵不回宿舍,也不需要跟我們說。你要不要現在就當做已經上大學,現在就開始對自己負責,幾點回家也不需要報告?」

我只是想跟孩子討論這個議題,心裡還沒有定見,沒想到第二天,姊姊很認真的來說:「媽媽,我覺得那樣好,我以後自己決定幾點回家,不用來跟你說了。」

天哪!當時我沒答應,好像是因為一個月後就是SAT大考,我現在放手,不是害你嗎?

故事說完,我反問先生:「幾點回家?週末要去哪玩?可以放手讓她自己決定嗎?」

「可以啊!」先生說。我聽了其實心裡滿高興的。你知道管青少年有多累嗎?

「她這麼大了,逼迫她也沒用。我們好好說,她多少會聽的。我看她就是好乖的孩子。」先生說。

我開始說笑:「她當然是好乖的孩子。她用功的程度,是你當年的三倍有餘吧。如果跟你比,那她現在什麼也不用做了........」

我又說:「現在不是我想管著她,而是我知道她是愛玩的孩子,只要一放手,多少會影響到成績⋯⋯當然你也可以說成績不代表一切,但是在一切都混沌不明時,成績就是一切啊。」

我繼續說:「她雖然給我臭臉看,但其實又不反對我管她。她自己也很矛盾──她想要成績好,但又愛玩。我今天只要一放手,不管張三李四找她,她每個都想去⋯⋯晚上做功課也一樣,隨時都有同學在網上找你聊天,這樣怎麼專心讀書呢?」

「好。」我似乎決定了:「爸爸,就照你說的。我不管了。但是最後這個自制力的問題,我們找她來討論,看她怎麼說。」

「姊姊現在在做什麼?」先生問。
「在房間讀書。」
「你等一下幫我親親她。」先生說。

「哦,不公平。是我比較可憐吧。你現在終於知道小孩不好管了,你從來都不知道,對嗎?」我哀號。

他每天上班都跟打仗一樣,忙了一天,還要對教養做出仲裁。說到最後,責任還落到他身上去了,到底是誰比較可憐?

後記:

我決定了,今後我要把姊姊當成已經離家去上大學的孩子。但是我不準備告訴她。我準備用行動來展現我的「誠意」──每天開她的房門時,不再管她是否又在聊天,而是問她要不要喝杯牛奶、吃個水果、捏個肩膀?她不排斥媽媽,她只是長大了,不想再有人管著她而已。

後來的故事呢?當時我不知道,父母的記性有多差。這個「到底要不要放手的決定」,反反覆覆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姊姊終於發現,說:「媽媽,這個『決定』,你上次已經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