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diaphone》遇見懸崖邊上的她

Mediaphone》遇見懸崖邊上的她
Mediaphone》遇見懸崖邊上的她

【愛傳媒Mediaphone專欄】認識一位老前輩在業界資歷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我都叫他武哥(假名)。

武哥為人正直敦厚,Line上面的格言是:「對上以敬,對下以慈;對人以和,對事以真。」

每次跟他賴,就會讀到這些文字。

短短幾句話,也代表了他這個人的個性。

武哥是原住民,運動神經很好,對籃球項目很有天賦。原本能夠成為國手。可惜的是,他年輕時的個性火烈,是一位性情中人,也是火爆浪子。

那時的他與一些損友鬥陣,鬧出了一些事情,也因此斷送了本來能夠成為國手的未來。

出社會後,武哥做過一陣子的酒店圍事工作,後來因為在工作上目睹了某些很嚴重的事情之後,便決心洗手不幹,開始學習技術。

學成之後來到業界工作,在專業上獲獎無數。那時的他也娶了一位美嬌娘,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對兩個兒子疼愛有加,人生過得可說是安定愜意。

我跟他經常會到公司後門邊的雲霧小站去吞雲吐霧一番。

雖然我不抽菸,但是為了聽到武哥的一些經歷,吸收一點雲裡霧間的尼古丁,我也不怎麼介意。

我跟武哥兩個男人什麼men’s talk的話題都聊。

最常聊到的就是當兵的經驗,聊聊當年的戰備時的勇猛與蹲在草地上拔草時的瀟灑。

有次聊著聊著,我隨口跟武哥說了一些我在當兵時很難解釋的事件。

「在軍中有次夜裡做業務的時候,明明是冬天沒有開風扇,可是桌上的本子一直不知被哪來的風吹了翻頁,感覺有個看不見的祂在跟我惡作劇。」

「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桌面靠著牆上的那大四格窗內反射裡,自己倒影背後彷彿站了一個白色人影這樣。」

「還沒會意過來時,我揉個眼睛才一眨眼就沒看見了。祂們出現的時候好像都模糊不清看不太清楚。」

武哥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菸之後才說:「有時候看不見是好事。」

「是喔,可是看不見但感覺得到的話會很毛耶。」

「那你感覺得到又看得到的話不就更毛,要是你看過又看得很清楚的話,一輩子你想忘都忘不掉。」

「感覺你這樣講是有看過喔?很清楚的那種?」

「有啊,我是有看過,很清楚又具體。」

「真假的!他們看起來怎樣?」

「看起來喔…就跟你我差不多。」

武哥將手上食指與中指間夾起的香菸含進嘴裡,前端的菸火隨即慢慢轉紅。

一片霧菸從武哥口中緩緩吐出,散漫在半空中。

在裊裊往上飄散成片的絲煙裡,浮現出當時只是國小四年級小武的模樣。小小的身影,手抓著機器人玩具,坐在父親車上的副駕駛座上。

車輛正行駛在台八線中橫縱貫公路上,往和平分局梨山派出所的方向前進。

開在山路上的車外一片漆黑,小武往窗外看出去,只能望見天上的點點星光。

小武父親時任梨山派出所的員警,那天他輪值夜班,正要前往派出所去上班。

就在方才二十分鐘前,正當父親要出門時,正在放暑假的小武突然一股牛脾氣上來,瞎吵著要跟著父親一起上山去上班。

「爸爸,我要跟你一起去上班。我想陪爸爸。」

父親聽到小武這樣說,一開始沒有回應對小武笑了笑,繼續站在浴室鏡前,扣合胸前警察制服上的一顆顆鈕扣。

小武看爸爸沒有回應,便往地上一滾,大哭著吵鬧。

一片混亂之後,媽媽額頭滿是汗珠,一隻手擰著小武的耳朵,另一隻手緊抓著衣架。

正值炎暑夏夜,上衣濕透的小武正要就剛剛的吵鬧準備挨來一頓打,媽媽手上的衣架隨即要往屁股上招呼下去。

這時用髮油整理好頭髮的父親對母親說:「好了好了,他要去我就帶他上去住一晚吧!晚點我就讓他在休息室裏頭躺著睡。」

就這樣,母親放開了小武的耳朵。

「隨你啦!就只知道寵小孩。兩個一起去啦!這樣晚上我也比較睡得清靜。」

的確,父親對小武是有點寵的。也許是時常因為工作的關係,不能夠常常陪伴兒子身邊。如果他想要什麼,父親總想著就盡可能地順著他吧。

更何況小武說了句:我想陪爸爸。

母親怒氣未消地走進房間。父親給淚眼婆娑的小武擠了一個鬼臉。小武破涕而笑,隨手抓起一個玩具箱裡的小機器人,便跟在父親屁股後面出了門。

車輛行駛在夜裡的中橫公路上,緩緩地前進。小武坐在副駕上看著車窗外遠方的星空。

駕駛座上的父親刻意放慢車速。不久前中橫公路上發生了極為嚴重的遊覽車墜崖事故。當時身為員警的他到現場協助,親眼目睹了當時現場的慘狀。

那一幕現在仍然記憶猶新,讓他更加放慢了車輛的速度。

車內,父子兩個聽著有點雜訊的收音機傳來的歌曲,深山裏頭的廣播訊號不良,音樂的旋律搭配著女歌手的歌聲,其中夾雜著滋滋雜雜的電流聲。

「爸爸,外面好暗喔,星星看得很清楚。你看機器人飛上天抓到了一顆星星喔。咻!」小武把手上的機器人在窗戶旁舉高又放下。

「對啊,山路上烏漆麻黑的,你怕嗎?」

「不怕!爸爸是警察,跟爸爸在一起不怕。」

聽到兒子這樣說,他笑了笑:「對啊,爸爸是警察一定會保護你的,不用怕。」父親這樣說著,臉上浮出了一股驕傲。只是在黑漆漆的車裡,小武並沒有看到父親神情的變化。

「就快到前面那個大彎口旁了。」父親心裡想著。前面路旁那個大彎口邊就是當初遊覽車不幸墜崖的地方。

車子剛開過路旁的一座地藏王廟。廟裡神桌上的蓮燈隱約透出紅光,在漆黑一片的路上,不知是給路過的車輛駕駛人一種安心亦或是詭異的感受。

車子經過地藏王廟後,小武還是繼續看著窗外,邊玩著他手上的機器人,想像著與小機器人一起飛翔在漆黑的點點星空上。

就在他將機器人從窗戶邊上舉飛到前擋玻璃前方時,在車燈照射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大彎路口。這裡就是當初遊覽車墜崖的地方。

遊覽車與對向的大貨車擦撞,不慎掉落八十米以下的大甲溪溪谷。

小武父親看著被車燈照亮的路面,記得不久前在報紙讀過這篇報導。

車內的廣播聲裡,干擾的雜音越來越嚴重了,女歌手的歌聲已經逐漸被雜訊影響,似乎變成一種經過合成的詭異低沉的聲音。

父親對收訊極差的收音機感到了不耐,伸手把車內音響關掉。小武突然把機器人放了下來,坐挺身子,用力眨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現在在他眼裡的景象。

隨著車燈照射過去,有一位綁著馬尾,身材瘦小的年輕女孩子,她穿著短袖帶領的粉紅色上衣與淡黃色卡其七分褲,站在那個彎道旁的懸崖邊上,低頭看著懸崖下方。

當時父親車輛開得很慢,那個女孩子隨著車子移動,位置也從車輛的前擋玻璃前一直來到車窗外。

小武緩緩將頭從前面轉到車窗的側邊。

就連還是小四生的小武都知道,這個時候路旁出現一個年輕女孩子是不太尋常的事情,視線一直盯著她看。

「哇!等等,武哥,你描述的那麼清楚,連祂穿什麼款式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記得那麼清楚啊!你那時候不是才小學四年級而已嗎,那個女孩子真的這麼具體出現喔。」

「沒錯,就是這麼具體。具體到我之後回想起來時,覺得祂的身高大約是160-165公分之間。這種事情你只要真的碰到看到,絕對會一直記得。因為在那麼晚的時間有一個年輕女孩子出現在中橫公路的路旁,你很難不記得祂的模樣。」

武哥講完,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再慢慢吐出的煙霧像是當時車外飄在山裡的霧氣一樣。

小武在車窗側邊內,盯著那個年輕女孩。這時車燈已經沒有照射在祂的身上了。但是那女孩子的臉上與身上似乎都反著一片從懸崖底部照射上來的暗綠色光線。

那臉色不是常人紅潤的膚色。

小武此時在心裡想著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個姊姊也離懸崖邊太近了吧,這樣不會不小心掉下去嗎?這樣想著的時候,小武稍微往她腳下看了一眼。

她其實並沒有站在懸崖上。

她的腳上穿著綁著鞋帶的黑色帆布鞋,但是鞋底並沒有踩在地面上。在那鞋上方的女孩身體就掛在懸崖邊地面往前推約一公尺的半空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那懸崖下方。

全身只有祂綁著馬尾的髮絲緩緩飄動著。

「爸爸…你看那邊。」小學四年級的小武沒有感覺到害怕,而是覺得奇怪,怎麼有個姊姊好像飄起來站在路邊呢?

這麼想著的他開口呼喚了父親,想告訴父親路邊有個奇怪的姐姐。

就在父親聽見小武這麼說的瞬間,小武突然覺得有種整個身體往後衝去的貼背感。

原來是父親踩下了油門,加快了車子往前的速度。

「坐好!」聽到父親的口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武轉頭看了一眼駕駛座上的父親。在車內的漆黑中,看不清楚父親的臉,但能夠感覺到他緊握著方向盤的一股緊張感。

就在車子踩足油門往前開始疾駛出去時,小武又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個懸崖邊上的姊姊。

這時姐姐的頭轉了九十度正回盯著車內的小武。

祂的嘴唇上下動著,似乎跟小武說了些什麼。

就這麼一眼對上的剎那,車輛馬上往前疾駛而去,姐姐的臉跟身影也被甩在車後。

出於小孩子的好奇心,小武想轉身再看姊姊一眼時,父親突然一聲喝斥。

「不要轉過去!不要動,坐好!」小武聽到父親這樣說,只能乖乖坐穩。

「對上眼的時候,祂的表情是什麼樣?」我忍不住又打了岔。

「沒什麼,就是盯著你。像是你走在路上,然後有一個陌生人一直盯著你看的話,你也會想回看一眼弄清楚是誰在看著你,到底一直在看是在看三小那樣。」武哥手上的菸已經將要燃到了盡頭,他擰掉菸頭將菸火熄掉,拿出口袋裡的廢菸頭鐵盒,將盒口用手指推開,將菸頭放進那其中。

武哥不會隨手丟棄菸頭。他習慣將自己抽完的菸頭帶回家統一丟棄,這是喫菸者的態度。

武哥又點起另外一根香菸。

「在抵達派出所之後,我爸把車子停在派出所門口前的停車格之後,在車上也從菸紙盒裡頭拿出了一根香菸含在嘴上,用車上的點菸器點著。」

車子維持怠速沒有熄火,車頭燈也還亮著。

小武父親將車窗打開,將剛剛含進口中吸進肺裡的煙緩緩向車窗外呼出。

「爸爸…剛剛路邊那個…」小武手握著機器人跟正在抽菸的父親搭話。

「爸爸知道,沒關係。」

「爸爸…」

「等我一下,爸爸抽完菸帶你進去睡覺。」

小武坐在副駕看著手上的機器人,一直在腦袋裡想著剛剛那位姊姊的模樣。

後來,長大後的武哥某次與父親重新聊起這件事情時,才知道原來父親在那之前早就曾看過那女孩令人悲傷的模樣。

在當時的車難現場,在協助的過程中,父親在那些遇難者之中曾看過祂。那是在遇難者之中,少數遺體很完整的其中一位女孩子。

那時實在不忍那女孩的臉上染上了一層汙泥塵土,在協助搬運的過程中,父親拿出了口袋的絲質手帕為她擦去額頭與側臉的泥塊,才發現在手帕上除了黃濁的泥土外,在那土裡還染著紅色的血汙。

其實那幾天值夜班,驅車前往派出所路上的同一地點,父親早就看過祂出現在崖邊多次。

父親心想可能是因為自己是曾經幫助過祂們處理後續的人,又是在那麼深的夜裡,開車經過那裡的這個動作,本身就已經是打擾到那一個世界的事情了,所以才會看見祂。

不過身為警察是在執行工作,因此就算開車過去看見了,父親也不曾有過害怕的情緒。更不擔心那女孩會加害自己。雖然心裡有一定程度在意遇到了這種事情,不過經過就當作是看見一個路上的平凡景象而已。

只是,每當看見祂盯著懸崖下,就會莫名有種難過的情緒湧上心頭。

如果沒有發生車禍,這女孩正是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還有大好的將來與美好人生等著祂去享受。而不是成為山路上的幽魄在那徘徊不去。

祂可能是不甘心吧,不甘心自己就這麼因為車禍而香消玉殞在那個懸崖邊上。

「可能就是一股不甘心的執念,所以才會每晚出現在那懸崖邊上,重複不斷看著自己墜下山谷的那個剎那。」武哥說完,又把第二根到底的菸頭熄掉。

「武哥,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如果你老爸不害怕的話,為什麼那時候要突然開那麼快離開那裡呢?」

「因為當時是小孩子的我也看見了啊。我爸說他那時看見平常只是在懸崖邊看著下方的祂,不知為何第一次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車內,覺得不太尋常,又發現我也能看到祂。我爸直覺地感到是因為車內有個小孩,突然感覺到有點不妙,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出自於父母保護小孩的本能,就趕緊踩下油門駛離了。從那次之後,我爸再也不會在他值夜班的夜裡,載著我一起上去。」

「那後來呢?還有再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有發生甚麼事情,只是…」

「嗯?只是什麼?」

「只是那天跟著爸爸下車時,我一開車門的一瞬間,隱約有聽到一句女孩子輕聲細語的聲音,但我聽不清楚。我想起那時在懸崖邊上,祂轉頭對著我說的那句話,我至今仍有點在意。」

「對喔,你剛有說祂那時有動了嘴唇對你說話。」

「我好奇不曉得當時的祂究竟想對我說什麼。不過或許不知道也好。有些時候人鬼殊途,看得太清楚與知道太多祂們的事,其實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作者為喜歡怪談的影像工作者,YouTube影音頻道為「阿杜給你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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