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獨角戲

中國時報【☉郭強生】 今年過年成了我的一齣獨角戲，我越是努力地想演得有板有眼，卻越是感覺到一種無能為力。 即便是大年夜，台北總還是有亮著燈的酒吧，供像我這樣的人取暖。 曾經以為自己不需要。但，寂寞讓我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 除夕的生意可好著呢。店裡的客人都被這樣摩肩擦踵的盛況驚得相覷傻笑。幾乎都是老面孔，但多數向來只是以化名代號相稱。差不多的世代，大同小異的情節，對方不說也不必多問，為什麼沒在家裡圍爐。 Ａ說，上個禮拜已先回去跟爸媽吃過飯了。沒錯，留下來吃年夜飯，遇著了七嘴八舌的親友，讓爸媽也尷尬。提早先走也算是體貼。Ｂ說，愛人回他自己家了，總不好把他也帶去。了解。也許大家心照不宣的是，不管今年這頓年夜飯是怎麼吃的，其實我們都有數，也在準備著，總會有那麼一天，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除夕夜。 而我畢竟還未習慣，還有掙扎，對於自己竟然就這樣，成了一個從除夕到大年初二，連續三夜都泡在酒吧裡的人。 母親剛過世的頭兩年，我都還會自告奮勇下廚做年夜飯。自己親手剁餡包餃子，外加紅燒黃魚和燉雞湯。我以為沒了母親，父子兩人還是可以好好過個除夕。 幾乎是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之前在國外求學多年，父母二老的年夜飯究竟是怎麼吃的，到此時才體會到那種簡寒的心酸。 父親上了桌，只意興闌珊地夾了幾筷子。之後，他寧願接受邀請，到別人家的年夜飯桌上參一腳。我跟去過幾次，怎麼說還是覺得怪，舉杯敬別人家的老長輩，算是哪一門？ 不用後來鄰居告知，平常周日來看父親，我前腳剛走，就有女人後腳進門，年夜飯後看到父親閉目養神不理睬我，也就明白自己不宜久留。好在那時候好友朱朱尚未過世，她跟家裡因財務之事吵翻了臉，賭氣從來不回去過年，她在延吉街上開的小酒館除夕照常營業。一過十點許，客人開始上門，有的還攜家帶眷。原來有家有室的，也不是都喜歡待在家裡，看著無聊的電視，假裝幸福圍爐。 朱朱2008年底意外走了。那一年寒流陰雨溼冷，讓我大年初一氣喘病發作進了急診室。一個人半死地摸進醫院，又一個人回到家躺一整天，每餐煮幾個冷凍水餃果腹。 若不是前情人的出現，對過年這事早就失去了感覺。雖從未一起吃過年夜飯，但是三年來，我總愛拉著他陪我去買年貨。一買兩份，我一份父親家一份。去年我們一起在夜市挑了好幾盆蘭花，買盆移盆澆水忙得好不開心。如今才知，原來開心的人只有我。 今年一個人還是買了蘭花，傳簡訊告訴前情人，換得的當然是，已讀不回。把另一盆蘭花帶去了父親家，還有大包小包跟超商訂的年菜。耐心地教印傭做紅燒肉，燜半點鐘就加一次水，連加三次水，俗稱「步步高」……父親已不會想去吃別人家的年夜飯了。我一個晚上問了他無數遍，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年是什麼年？……對是除夕，已經羊年了喔……想起來跟印傭交代：打電話去問你姐妹，等下發紅包要跟爺爺說什麼？…… 今年，過年成了我的一齣獨角戲，我越是努力地想演得有板有眼，卻越是感覺到一種無能為力。那種無以名之的不安與灼燙的孤獨感，讓我無法克制想要喝兩杯也無法獨自一人的靈魂翻攪。 悲傷的前奏，在命運的角落已暗暗響起。 當時的我又如何能預知，三天三夜的寧醉不醒，冥冥之中已是前兆？已然警示了今年的春節，最後將會在哀慟中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