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電梯

中國時報【王定國】 我只能繼續做著沉默的自己，在那等待著兵單寄來的日子，經常回到拆屋後的綠川河畔流連，在那附近的書店看書，經過車站前的美都咖啡時，更且渴望著能夠走進去坐下來。 母親託人帶我出門走走，要我多看看陌生的台中。 她說你已經十二歲了，走路不要一直低著頭。 我跟在那個人後面，沿著街廊下的人影穿行。他是房東的兒子，沒有告訴我要去哪裡，領頭走在前面卻有一股威風，雖然他只就讀一所不怎麼樣的高中，卻聽說已經見過世面，那種不屑說話的表情有些傲慢但可以理解。 眼前的橫街就是台中當年最熱鬧的自由路，逛街人潮果然非常多，我怕一轉眼走散了，只好緊盯著他轉來轉去的肩膀。當他繞進一處退縮的門廳時，我跳著碎步趕了上去，不料他又突然鑽進一間密室裡，一樣還是不說話，站在裡面陰陰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如果是上廁所，這時我還不需要，何況眼前這間密室沒有馬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跟進去時，後面的人已經搶先站滿了那個空間，緊接著一道小門悄悄關上了。 那是初中聯考後的夏日，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動，眼睜睜看著那道門終於再度打開時，他已經消失了，走出來的是更多的陌生人，很像我們約好的人本來應該到站，卻遲遲沒有下車，那台巴士啪搭兩下又開走了。 後來我才明白，那個小廂房就是電梯，把人送上去，回到地面時已經人事全非。那天我一直等不到他，只好獨自走回到綠川西街的店裡，母親問我怎麼一個人自己回來，我說太好玩了，剛剛玩過一種魔術箱，可以把一個討厭的人變不見，而且一去不回。 我一直忍到拆除違建的訊息不斷傳來，整條街坊開始陷入惶恐不安，這才意識到再過不久我們就要被趕走了，只好下定決心偷偷去嘗試那部電梯。為了避免太多人分享那種好奇的喜悅，我特地選在人潮過後的星期一，沒想到竟然有人也是和我一樣的呀，放暑假的小孩都被他們的父母親帶來了，穿著顯然也是鄉下才有的土味制服，全家像一窩老鼠出遊，和我一起擠在吱吱叫的梯廂中。 我因而終於登上了當年那棟綜合大樓的屋頂，看見中正路垂直交叉在那條綠川的燈火裡，那曾經使我害羞的珍芳達似乎還在忙著攔客呢，我好像看見她小小的背影了，她是故意把那條毛巾掛在肩上的吧，學著世故的大人那樣地吆喝著。 飲食街後來果真強制拆除了，那些生猛小店沒有一家倖存，我的父母也從承租店家變成了夜市攤販。他們失去的再也追不回來──猝然死去的女兒、倒閉解散的木器廠、離開家鄉時那種只求溫飽的卑微的願望……，沒想到此後的道路還在繼續漂泊中。每天深夜，我等著肺結核的父親回來，他的摩托車變慢了，母親不敢用力環抱他那細瘦的腰際，兩手只好撐在背後的鐵架上，像個驚慌的女人一路依附著她自己的滄桑。 我只能繼續做著沉默的自己，在那等待著兵單寄來的日子，經常回到拆屋後的綠川河畔流連，在那附近的書店看書，經過車站前的美都咖啡時，更且渴望著能夠走進去坐下來。 為什麼不斷地在那附近徘徊著啊，彷彿有一種莫名的感應不准我離開。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有個女孩經常和我錯肩而過，在她十年後成為我的妻子之前，一直就住在她家那棟最高級的飯店裡。 那時我還不知道窮人富人可以同搭一部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