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鑰匙,下一波教改成功關鍵

作者:張瀞文

每每談到教學革新,各種現實的「阻礙」就跳出來:教不完怎麼辦?考試沒變教學怎麼變?家長觀念沒有改!老師不願意變!校長不願意推!

回溯教改二十年你會發現,這些真實存在的困難,限制了每一個想要讓教育有所不同的人。教改二十年諸多改變,提供了這一波翻轉教育豐沃土壤,但也有許多立意良善卻配套不足的政策,捆綁了中小學的教學、師資與學校管理。

一九九四年,台灣民間團體發動了「四一○遊行」,同年教育部召開「全國教育會議」、行政院成立「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來自民間呼喚、官方回應的教育改革正式啟動。在十二年國教的第一年,我們試圖回望歷史,穿透政策與紛擾,解析結構性的問題,理出中小學教育的下一個二十年應走的路。

枷鎖1 常態編班,遇上沒有升級的教學

鑰匙1 找到讓每個孩子都能自主學習的教法

教改主張每個孩子應有公平的受教機會,過去教育系統用成績將孩子分等標籤,常態編班被視為是打破標籤的重要手段。但是,編班方式改了,教學卻沒有升級,造就了無法教學的國中現場。

這是國中生家長王爸爸的痛:

我女兒今年九年級。當初我們相信政府,沒讓她去考音樂、美術這種變相能力編班的特殊班。女兒念公立國中普通班,全班有四分之三的同學無心學習,上課睡覺成一片,有人互彈橡皮筋、吃泡麵,想學習的那四分之一學生在這環境非常痛苦。學校將比較好的老師排給教特殊班,女兒七、八年級時數理非常慘,後來只好去補習班。

九年級之後,學校依法終於可以能力分組教學。分組後,她和想讀書的同學一起上課,老師也認真教學,她高興的跟我說,現在學校老師像補習班老師一樣有認真教,她可以不用上補習班了。

一九六八年實施九年國教,國中為了升學績效將學生分為前段班(升學班)與後段班(放牛班),學校將較好的資源與師資分配給前段班,被編到後段班的學生常被標籤為「壞學生」。功利的學校氣氛,讓後段班的學生在國中階段就被放棄,能力分班一直是教改想要「打倒」的惡魔。到二○○四年修正《國民教育法》,常態編班正式入法。

習慣能力分班的國中老師,面對程度不一的學生,變得束手無策。「我幫學生複習生物,程度好的學生覺得太簡單,開始搗蛋;程度差的學生覺得太難,睡成一片。設計中等程度的教學,結果就是沒人上課,」新北市樟樹國中生物老師廖淑惠道出了多數老師的難為。

家長的價值觀也不是一夕就能改。常態分班入法十年,至今仍有國中以美術班、管樂班這種特殊班為名,行能力分班之實,地方教育主管機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變相能力分班在許多縣市是公開的祕密。

真正落實常態編班的縣市,也會在國中看見「一個教室兩個世界」的景況,「教室座位反映了這個孩子的成績和價值,」陳媽媽不捨的說,她的孩子成績不好,總是坐最靠近垃圾桶的位置。

常態編班如今變成無效教學的代名詞,問題不在編班方式,而在教法有沒有改變。而能力分班也不必被妖魔化成「階級複製」,當教育者可以放棄標籤,願意認真回應每個學生的學習困難,能力分班就可能是有效學習的一途。

好的教學有4個特點

近年來的教學改革,很多就是回應學生的學習落差,如學習共同體、分組合作學習、補救教學等,都有以下特點:

  • 1讓孩子看見自己的進步不是計較分數。

新北市坪林國中的每個學生,都有依照自己程度訂出來的學習標準,每個學生每次學習都跟自己比,都有機會上學校的「狀元榜」;每個學生考試時也會因為程度不同有不一樣的內容。

  • 2跟同儕學不只跟老師學。

孩子總是聽不見老師說的,但是同學講的一下子就聽懂。在分組中,每個學生都有角色,彼此間的學習比老師的教學更重要。

  • 3給學習策略比給知識重要。

每個孩子學習速度不同,這些教師花更多時間在幫助孩子學會自學,而非教知識。「你在網路上打『化學反應速率』,會出現一堆教學影片,學生為什麼需要我?」任教自然科的廖淑惠知道,學生不一樣了,老師也要升級。

  • 4用數位工具弭平學習落差。

日新月異的科技,創造了過去難以想像的教育樣貌。在台東桃源國小的音樂課,每個孩子人手一台iPad,透過app用各自的進度彈鋼琴。因為網路與科技,原本找不到師資、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彈鋼琴的偏鄉孩子,有了真正多元的學習。


枷鎖2 師資開放,但缺乏品質管控,老師社會地位滑落

鑰匙2傳統權威不管用,用專業才能讓學生信服

教改實施以來,教師既扮演政策執行者,又是被改革的對象,教師面對政策並沒有真正認同,政策也沒有從教育現場的實況來規劃。因此,教改二十年,真正改變的教師有限。雖然改變的老師不多,但社會文化的價值更迭卻很快。

這是退休八年的國小教師的觀察:

我嘉義師專畢業,當初可以念師專都是成績可以上各區第一志願高中的,我畢業就分發當老師。
我那個年代,老師備受尊榮,雖然班上學生多,但是我只要在教室前門「扣扣」敲兩下,全班學生馬上安靜。學生有好表現我會送他們鉛筆或簿本,他們都好高興。
我的女兒也是國小老師。她大學畢業後去科技公司工作一年考師資班,代課一年才考上老師。她面對家長,即便孩子不對,講話也要很委婉。她也會送學生禮物,但要挖空心思,先上網查什麼禮物最熱門,還要觀察學生平時的用品,避免送學生已經有的東西。

教改之前,中小學教師具有社會認可的傳統權威。在社會上,教師是受人尊敬的工作;在校園裡,教師面對校長是聽令行事的部屬。但是那時也引來不少批評:師資培育機構過於單一;教師「類公務員」的身分使教育專業不能自主,淪為國家政策傳聲筒。

因此,一九九四年修正實施《師資培育法》,師資培育由一元邁向多元,一般大學都可申請設立教育學程,培育中小學師資。一九九五年《教師法》公布實施,明定中小學教師的權利義務。例如,教師有參加教師組織的權利,之後教師會也紛紛成立,對抗行政體制的緊箍咒,演變至今甚至成為影響教育政策的重要力量。

師資培育機構開放後,師資來源多元了,卻製造了過多的「流浪教師」;教師的身分、權利與義務因為《教師法》通過實施,定位在「教育專業人員」,卻因為缺乏品管機制,使得教育現場教師素質落差極大。

願意努力的老師有很多的資源與空間可以施展,活化教學,例如九年一貫課程許多教學資源的投入,使得少數老師開始設計課程、自編教材,成立教學團隊;懶惰的老師有更多的自由過一天算一天混日子,「女兒班上很多老師很混,有老師上課從來不帶課本,也有老師把課本唸完就算上課,」家長王爸爸對於國中老師放棄教學困擾不已,最後把孩子送補習班「自救」。

多數老師在中間擺盪,在統一進度、教科書和考試的環境下無法因材施教,由上而下、過多對教學沒有助益的活動侵蝕日常教學,如果遇到沉淪的同事氛圍、無理的家長,也消磨教師的教學熱情。

另一方面,當初為了捍衛教師權益與發展教師專業而成立的教師會,日漸壯大,不但在政策上爭取教師權益,也因為權力爭奪,帶來負面影響。在某些學校,教師會與行政的對立消磨學校團隊士氣,有學校因而大量流失學生;更有縣市因為不同的教師組織募集會員,而使得一個學校的教師分裂為兩派。

「專業」與「自主」應該是教師身分天平的兩端,同等重要,但目前的狀況是,教師的確比過去更自主了,校園內,卻沒有建立提升專業的機制:沒有明確的職涯規劃、進修管道,遇到教學不力的教師,也沒有適當的輔導及品質管控機制。

「以前五十個學生是一個班,現在二十個學生是二十個王,」擁有十五年資歷的台北市新湖國小教師楊書婷自嘲,現在當老師真的不容易,但她也清楚「教一群聽令軍事化管理的孩子,和教一群有主見的孩子,方法是不一樣的。」

自主研習,老師的尊嚴自己救

對教師來說,民主化伴隨的是權威的消失。當教師的「傳統權威」消失,應該走的路是提升「專業權威」。

提升教師專業權威,必須從教師個人、教師組織和政府三部分下手。

南投爽文國中教師王政忠認為,這一波教師自主研習或社群的蓬勃,正是反映基層老師「自己的尊嚴要自己救」的心情。

但老師各自努力還不足夠,教師組織應該發揮專業引領的角色,「早期行政獨大,教師受迫害的事時有耳聞,但是現在的教師有這麼多後援,教師會應該拋棄悲情訴求的弱勢形象,朝向教師專業發展,」高雄市教師會創會成員,也是高雄市四維國小校長翁慶才呼籲。

教育主管機關,也應該提出一個教師素質的「品質管控機制」。無論是透過教師評鑑還是其他方式,做為國民教育的主管機關,提供一個「基本品質」的教師素質,應該是必須投入資源的基礎工程。


枷鎖3 校園民主化帶來的管理危機

鑰匙3 校長重視「教學領導」的能力

校園的民主化打破了過去學校「一言堂」的情境,校園裡校長和老師、老師和學生、老師和家長的關係,都和教改之前不同。有人欣喜於民主進步的成果,但是多數中小學校長卻叫苦連天,無力施展。

這是一個私校轉任公校的國小老師的矛盾心情:

我前年考上公立國小,到現在都還很不適應。私校是私人企業,工作表現,像是:教學、比賽、進修等工作表現攸關去留。在公校,只要把學生顧好就可以了。我朋友考上市區公校,她被資深老師警告不要強出頭,因為她的認真會凸顯大家的偷懶。

我在私校時校長很強勢,校長想推十件事,就十件都會做到最好;公校校長要推政策,必須一個個問老師:「這樣好不好?」只要有老師說不好就很難繼續,十件事頂多做兩件,老師不在乎校長說什麼。公校校長一點權也沒有。

學校老師自主性強,地盤清楚,甚至會互鬥,我在的學校很小,但有很多山頭,團隊氣氛並不好。

教改開啟了校園民主化,讓學校的決策系統,從過去校長總攬的「首長制」,走向校務會議至上的「合議制」,由校長、教師、家長共同決策;校長的產生更從過去的「官派」改為「遴選」,教師與家長代表也是遴選委員。

校長必須正面迎戰4大難關

這看似美好的民主理念卻為校園管理帶來諸多管理難題,包括:

  • 1校長在「合議制」的校園裡,卻要負「首長制」的責任。

在現今制度下,學校裡的人事、課程、教師考績,校長完全沒有決定權,但是一個學校辦學的好壞,校長卻必須負全責,中小學校長們常自嘲自己是「有責無權、赤手空權、委曲求全」的管理者。

  • 2行政與教學的對立。

在整個教育系統,以校長為主的學校行政扮演著非常難為的角色。

對上,校長是地方教育局處長的部屬,必須執行所有交辦事項,教育部及教育局處也以各式各樣的評鑑綁經費,讓學校行政疲於奔命。對下,教師們受到民主思潮鼓勵,強調自主,又有教師會做為後援,不一定配合行政要求。對上要乖乖配合,對下卻無法發號施令,不但是校長的難題,也讓教師對行政工作避之唯恐不及,許多學校的行政必須以輪流、抽籤方式決定,有老師被抽到就哭了出來。

  • 3決策缺乏效率。

民主需要深刻的對話與辯論,多數人並不熟悉。若是校長的溝通與領導技巧不夠,決策難以取得共識,變成一個山頭一種意見,最後只能投票多數決。

  • 4校長不敢改革。

因為校長遴選制度的設計,很多校長為尋求連任而不敢輕易改革,儘量回應老師需求,以和為貴。

國內的校長生態也因地而異,想做事的校長被制度限制難以發揮,也有許多地方的校長離真正的「教育」很遠。「我們校長常常白天就喝得醉醺醺,上班時間去參加各種聯誼會、擔任各式各樣的召集人。我們這種小地方通常就是人親土親,老師對校長不會有太多怨言,」中部某國小老師說。

面對學校的治理難題,新北市秀山國小校長林文生直言:「校長的管理困境不在遴選,在沒有課程和教學的領導能力。」他認為,能夠做教學領導的校長,老師才會服氣,才能帶領學校穩定,「教學,是家長、老師、校長的最大公約數。」

國家教育研究院今年也正式將「教學領導」的理論與實務放入校長培訓課程中。

當然,除了校長本身教學專業的加強外,教育系統也該檢討:目前學校決策的系統是否合理?中小學校長的權責是否相符?還有教育行政緊箍咒的適度放手。

這三個枷鎖的解方都涉及教學的革命,在第二波教改、教育翻轉的此時,我們從教改歷史中理出未來的方向,投入資源,創造友善、支持的教學環境,翻轉教育才可能從少數教師的動人故事,成為遍地開花的力量,在每一所學校、每一間教室發生,創造不一樣的中小學教育樣貌,讓每個孩子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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