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進行事-墮落街

中國時報【☉黃志聰】 進了遊戲間,我頻頻張望,十多年前的遊戲機種早已看不到了,誰還玩關公騎馬打仗呢?「快打旋風」裡身手矯捷的小辣椒春麗也老了吧!而我不禁想著,墮落街還在嗎? 在臉書上遇到專科時代的同學,不免感歎時光匆匆,往事如煙。關掉視窗之後,我忽然想起「墮落街」。 那是學校旁的聯外道路,正式路名當然不叫墮落街,只因撞球間及電動遊戲間林立,加上學校位處郊區,離繁華熱鬧的市區有點遠,很多學生的課餘時間幾乎全耗在那兒,有時廝混到午夜才偷偷摸摸翻牆回宿舍。有人戲稱走進那條路,就像遇見盤絲洞裡裝扮豔麗的女妖精般,容易讓人意亂情迷。因此墮落街名便這樣叫開,一屆流傳一屆了。 遊戲間 大展身手 課堂上,年邁的國文老師操著一口濃重的外省鄉音,低頭朗讀課文講解文意,扁平聲調如唸經,而我們像是短期禪修的比丘與比丘尼,塵緣未了,怎聽得入定呢?我恆常托腮看窗外的雲彩,一片飄過一片,像時間徐徐流動;有時則在紙上胡亂塗寫,或者低頭讀閒書。許多同學皆昏昏欲睡,點頭如搗蒜,等到巡堂的點名小姐終於走過去,座位開始大風吹。 然而吹什麼呢?吹想去墮落的人。可以這麼說,通常課堂上少了幾個人,墮落街就多了幾個人。 我習慣先來一盤清涼的剉冰提神醒腦,然後到電動遊戲間大展身手。彼時最夯最流行的是「三國志」及「快打旋風」,數字連線的「水果盤」也不遑多讓。我總是每樣都玩,但稱不上專精。我常跟慶仔、貢丸、沛公、詹仔、阿達、長腳仔……等一票死黨搭配著玩,互相支援,齊心闖關。心情好時,簡直打遍天下無敵手,幾十塊錢可以玩到手酸腳麻屁股痛;然而心煩意亂時,操持搖動桿的手顯得遲鈍,攻防上毫無節奏與章法,彷彿電動螢幕裡的英雄人物也無精打采的,不是被小賊的暗器偷襲失血,要不然便是幾回合即不敵曹操大軍,連續死三次就「GAME OVER」,必須重新丟入銅板才能起死回生了。 打完電動玩具,通常得續攤才過癮,走進撞球間尬球是首選,輸的人出錢請客;我的技術屬於魯肉腳等級,連短距離的「嗆司球」也會出槌。是故,大家得讓我幾顆球以示公平。我之前鮮少接觸撞球,因為那時撞球與壞學生是被劃上等號的,若是在那種場所被校外聯合稽查的教官抓到,不被剝上一層皮才怪。北上求學後,撞球運動剛好在國際嶄露頭角,大家漸漸扭轉對它的負面印象,加上大專學生自主性極高,教官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抓了。 戀愛街 酸甜參半 學校社團活動眾多,天天有參加不完的活動,看不完的校園美女。剛從人間煉獄般的聯考桎梏中掙脫的大專新鮮人,無不嚮往與憧憬美麗的愛情,因此夜晚的墮落街時而改變「氣質」,成為浪漫的戀愛街。不管正在萌芽的情愫,已開花結果的戀情,甚至勞燕分飛的憾恨,都在墮落街上不斷演繹著,像初夏芒果青的滋味,酸酸甜甜。 記得剛從成功嶺寒訓回學校後,我參加的文藝社團邀請了某位頗受歡迎的兩性作家到學校演講,造成轟動。他說一次、兩次,甚至好幾次戀愛的失敗並不那麼可怕,剛好可視為成長中難得的經驗。於是,這番話鼓舞了大家放膽去追愛。那段期間,墮落街出雙入對的情侶雖然增加了,但形單影隻的落寞身影也不少,香蕉皮供不應求,心情則像中壢的氣候一樣,陰陰鬱鬱的,溼氣重。沒想到甫自軍營訓練回來的陽光大男孩曬得黝黑,身體變得強壯,看似一臉成熟樣,然而一遭受到愛情挫折,心靈卻如此脆弱而易碎。 住校外 生活糜爛 專二在校外租屋窩居,少了門禁限制與教官嘮叨,離墮落街又更近了,甚至周末常一票人跑到中原夜市看大學女生,吃雙份肉牛排,打保齡球,唱卡拉OK,清晨三四點喝完永和豆漿才回住處,一覺醒來剛好夕陽西斜,便又拉著長長的影子,夾腳拖踩得地板劈啪響,衣衫不整地晃盪到墮落街覓食、打怪。生活雖糜爛,但天高皇帝遠的,爸媽看不到也管不著,日子便愈益沉淪了。 有一天,北上旅遊的父親突然從下榻的飯店搭計程車來找我。我帶領父親進入屋內,他東張西望了房間裡簡陋的擺設,一閃一滅的日光燈快陣亡了,浴廁門把壞了,甚至連張床都沒有。父親問我在學校的種種,我則關心家裡的近況。父親臨走前,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些錢放在我手心,吩咐我三餐要吃飽,認真讀書,晚上不要太晚睡,還有記得去買張床舖,地板上有地氣,睡久了對身體不太好。 父北上 專程來訪 之後聽母親說父親是因為行程有夜宿桃園才要去的。當下,我像是突然理解了什麼,眼角瞬間溼潤。原來父親是專程來看我的,旅遊只是順道而已。在家裡,我和父親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卻在異地拉拉雜雜聊了這麼多,這或許已是一年半載的總和了。怔怔望著父親塞給我的千元大鈔,著實心虛;我書讀得差勁就算了,竟然還老是在墮落街流連打混,揮霍父親的血汗錢。 那一晚,一如往昔,依稀聽得到墮落街上傳來陣陣青春的聲浪,但我決定早早就寢。只是,醒醒睡睡不知幾回,直到天亮。 鳳凰花開時,大部份同學的課業都「ALL PASS」,可以順利畢業。只有少數幾個需要暑修補學分,而我是其中一個。暑假開始後,原本住了十餘人的屋子變得空蕩蕩的,電視機的正常音量像打雷,晚上吃鹽酥雞喝可樂,玩撲克牌釘大老二的喧嚷氣息也逐漸消失。走到墮落街吃飯,熟面孔剩下沒幾個,遠遠見了學弟妹也盡可能遮遮掩掩遁入小巷弄,避免他們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我的尷尬發生。 幾天前逛百貨公司,小朋友吵著要打電動玩具。進了遊戲間,我頻頻張望,十多年前的遊戲機種早已看不到了,誰還玩關公騎馬打仗呢?「快打旋風」裡身手矯捷的小辣椒春麗也老了吧!而我不禁想著,墮落街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