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穿過林子便是海

中國時報【☉黃錦樹】 某個瞬間,你發現車裡沒有人,司機的位子也空著,方向盤也剝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見了。椅墊殘破,鐵骨鏽蝕,處處生出雜草。有樹穿過車體。白骨處處,套在殘破的衣物裡。未來與過去、虛幻與真實迎面而來,摺疊。 女孩在慌張的奔跑,車緩緩駛離,南下的長途巴士。米色洋裝,奔時裙擺搖曳,有魚的姿態。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至多二十來歲,長手長腳的,五官細緻,異常白皙,反襯出街景的灰色黯淡。她氣喘吁吁的向車上某男子猛揮手,紅著臉頰,微張的薄唇艷紅,脖子淌著汗,倒有幾分情色的意味了。你不由羡慕那男子,他就坐在前座,側影看來也很年輕,髮黑而濃密,耳旁蓄著短短的偽裝成熟的鬢鬚。 她一度差點被異物絆倒,迅速爬起來,重新調整步伐。那男子一度站起身,但隨即坐下。 雖然車已緩緩開動,但如果他向司機要求下車,應該是來得及的,但是他沒有。 你猜想他們說不定剛經歷一夜繾綣,盡情的纏綿,彼此身上都還留有情人的溫度和氣味,女孩因而眷戀不已,但伊醒來時男人已悄悄離去。 一定是不知而別。 下一次見面將在許多個日子以後,甚至難以預期。未來令她憂傷。 車窗經過她面前時,你看到她流下淚水。她的目光一直緊跟著他,高舉著手,終至掩面。他也側身,朝窗外揮手,一直到看不見為止。那楚楚可憐的目光也曾掠過你那面窗。雖無意停留,但卻已在你心裡深深留下刻痕──不應該是那樣的,不該讓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孩傷心。你彷彿也共同經歷了,也彷彿對她有一份責任。絕美的傷心。傷心之美。 但你不曾再見到她,不知道他們後來還有沒有故事。那也許是分手的告別。你會在自己的故事的某個時刻想起她。就好像你也愛過也傷害過她。她是所有傷心的女孩。 你會再度遇見她。另一個她。 經過那樣的事後,也許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不會再那樣單純的愛,單純的傷心。 但願別就那樣枯萎了。 我會想念妳的。 ● 也許 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完了 剩下的只是午後的光影 乾涸殆盡的水漬 風過後樹葉的顫動 ● 路漸漸暗下來了。 兩旁的樹影也變深,樹葉被調成墨綠色,變得目光也難以穿透。遊覽車開著大燈,但路仍是彎彎曲曲的,車燈無法照得遠,燈光老是被阻隔,而滑過坡壁。 車前方好似飄過一陣煙,那是初起的薄霧;迅速沿著車體散開。稠密的夜包覆過來,有一股溼潤的涼意,從敞開的車窗滲了進來。同行的六個人幾乎都睡著了,睡得東倒西歪,甚至還留著口水。除了她,即使睡著了也還能維持矜持。 之前的活動太緊湊了,天又熱,每天都晚睡,一再的開會討論、紀錄,為了做好一個專題,讓年輕的你們都累壞了。 那是個被歷史遺忘的群體。你們偶然從文獻中瞥見他們的蹤跡,但那是已然被不同的力量刷洗得形影黯淡的,近乎傳說或幻影那般的存在。家住在國土北陲的友人,信誓旦旦地說,在他們的家鄉,那並非大腳山魈般純粹軼聞般的存在。他們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像一片葉子消融於樹林。只是那稍微顯得莊重的服飾──不嫌熱,深藍或黑色的袍子,?帽,布腰帶,黑布鞋──彷彿在為甚麼事維持著漫長的守喪,像披著黑色頭巾的阿拉伯人。像日本人那樣多禮,寡言,像影子那樣低調。他們自稱hark,自成聚落。他們務農。種稻、木薯、蕃薯和各種果樹,養雞豬牛羊和魚。他們破例讓你們在山坳裡住了幾天,只是你們得簽下守祕的同意書,他們拒絕被報導──拒絕被文字表述,也拒絕被拍攝。 但你覺得他們和你們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對現代生活刻意保持距離。那彷彿就可以維護了一種時間的古老刻度,藉此守護甚麼他們認為最值得珍視的。像古老的守墓人家庭。 變化也許不可避免的發生著,但有一堵無形的牆讓它變慢了。 高海拔,恆常有一股涼意。雲往往垂得很低,沿著山壁上位置高低不同的樹冠,與浮起的霧交接。 每每有飛鳥在那古樹的最高處俯視人間煙火。 那裡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於藍的青)特有一種守喪的莊嚴之美。在雲霧繚繞的古老青山隘谷裡,她們默默的低著頭,鑼鼓鐃鈸鎖吶,領頭的搖著金色神轎,那確實像是神的葬禮。多祭。大員的唐番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隊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過,綁著馬尾,偶然抬起頭,微微一笑。你發現她們竟然有幾分神似──伊聽罷即給你一個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問她們肯不肯收留你,讓你可以留下來和她一起生活。你可以跟她們說,你最會洗刷馬桶了。還好他們都不用抽水馬桶,不然你就沒機會發揮專長了。 在告別的營火會上,你還真的打趣著去問了那女孩,她俐落地烤著沙爹。 年少輕狂。 ──想留下來也可以的。她竟然輕鬆的回答。火光中,臉頰燒得通紅,雙眼映著幾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離開了。我們的降頭也是很厲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異國之人。然後紅著耳朵小小聲的說: ──而且一定要行割禮。 她頑皮的揮動雙手,比了個提刀切割的大動作,朝著伊眨眨眼。 次日臨別,她在你耳邊小聲吹著氣說,千萬別讓姐姐傷心哦,別忘了你已經吃了我們的降頭。她又露出那頑皮的神情。 彷彿不經意的,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隻黎明叫醒你們的公雞,又有點像烏鴉,但她說是犀鳥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麗的女孩都相似。那時你如此認為。 同一與差異。差別的也許只是溫度和亮度。 ● 恰巧,歷史翻過了一頁。 那些以為消失在歷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來,走到陽光下,都是些略顯疲態的老人了。 失去的時光無法贖回,曾經青春年少,但四十年過去後,生命中多半再也沒有甚麼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過去了。 四十年,一個人可以從零歲成長到不惑。 你聽到他們在反覆的訴說過去。過去。重要的都在過去。然後,幸或不幸,你們遇到了那自異鄉歸來的說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雨聲,猿猴的唳叫,犀鳥拍打羽翅的撲撲響。他說了多個死裡逃生的不可思議的故事。他是那歸來的人。從死神的指掌間。 ……奮力一躍,行李先拋過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樣,躍過一處斷崖,幾百尺的深谷,過去就是另一個國度了。黑暗中甚麼都看不到,只聽到小小的水聲,在很深很遠的地方。邊界線,自然的斷界。那夜很冷,起著大霧。但敵人已然摸黑逼近,前無去路。只好拆了帳蓬。膽小的、體弱的、衰老的、腳軟的、主義信仰不堅定的、衰運的,就大叫一聲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鐵一樣硬的大石頭,斧頭一樣利的石盾,身體撞上去就開花了。運氣好的抓到樹枝,或跌到樹幹上,但很難在敵人亂槍掃射下倖存。 「我那時還很年輕的美麗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兩國邊界線上。流水邊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經的撕裂,粗略的縫合,寬廣薄嫩。 其後經越南遠走北京、莫斯科,見過胡志明,毛澤東,史達林,冰天雪地……。 你看到她聽故事時眼裡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悅慕的笑顏。 風吹過紫陽花。 騙子!你心裡喊道。營火搖晃間你看到他眼角閃過一瞬狡獪。兩鬢灰白,多半是個老練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 車行過深谷。灰色的樹冠在雲間緩緩移動。 難得有這麼一趟漫長的旅程讓你們好好的睡個覺。你也反覆在昏睡與清醒之間,覺得脖子幾乎撐不住你沉重得失控的頭了。睡時爛睡,還多夢,紛亂零碎的夢,像午後葉隙疏落的碎光。 清醒好似只有一瞬。那一瞬,即便是在黑暗的車箱裡,你每每還是能看到她目光炯炯的望著窗外,那美麗沉靜的側顏,若有所思。 咫尺天涯,曾經如此親密,但而今冰冷如霜。那常令你心口一陣陣抽痛。你原以為那是夢的局部,然而當她起身,搖晃走向駕駛座,把那顯然也睡著的馬來司機喚醒,給了他一片口香糖,在駕駛座旁的位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她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了過來,黑暗中熟練的說著馬來話的她彷彿是另一個人,甚至笑聲也好似轉換成另一種語言。 馬來青年變得健談起來,單詞和語法被風剪接得支離破碎,但語音中有一股親暱的氣味,也許是在盡情的挑逗。他們有四個妻子的配額。 你知道那不是夢。你心口有幾分酸楚,唾液大量分泌。 霧濃,車窗外已是牆般的黑。夜變得不透明,深沉而哀傷。但你也知道,只要車子轉彎時一個微小的失誤,你們就可能墜崖,早夭,成為深谷裡的遊魂。 某個瞬間,你發現車裡沒有人,司機的位子也空著,方向盤也剝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見了。椅墊殘破,鐵骨鏽蝕,處處生出雜草。有樹穿過車體。白骨處處,套在殘破的衣物裡。 未來與過去、虛幻與真實迎面而來,摺疊。 ● 她說,我要搬家了,到更遠的南方。我們也許不會再見面了。 ● 那裡的海邊平靜無波。 ● 沙子潔淨,風細柔,馬來甘榜裡甚麼事都沒有發生。椰樹一動也不動,人悠閒,大雞小雞安定的覓食。 不知何故,每個路過的華人小鎮都有葬禮。有的還只在自家門口搭起藍色的帳篷,道士撐撐嗆嗆的打著齋。老人的葬禮。或者已然是出殯的行列,披麻戴孝黑衣服,垂首赤足,為首的孝子捧著靈位,幾個大漢扛著鮮亮的棺木。漫長的送葬行列堵滿了最長的一條街,幾代孫子隊伍越是排在後頭衣服的顏色越鮮艷,有幾分喜氣。冥紙紛飛,好像那是小鎮本身在為自己辦的葬禮。 好像有甚麼糟糕的事情已然發生過了。 事情都發生過了。 她在夜裡翻了個身,像魚那樣光滑的肉身,末端彷彿有鰭,輕輕拍打著你的背。 你乃聽到海濤之聲。 暴雨崩落。 你忘了那個颱風的名字。 那一年。落雨的小鎮,彷彿每個巷口都在辦著悲戚的葬禮。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