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謙觀點(4):年輕世代不再將氣血與國民黨命運同雨晴

使國民黨恐將跌落歷史舞臺的最後一個主要原因,是世代。當前,國民黨最核心、最具有理念契合度的支持者,主要是現年50歲到70歲上下的戰後第一個世代,他們也是當前擁有最主要政治、經濟、傳媒和文化權力的世代。他們多在國民黨統治最鞏固的時期接受了完整而平均質量不低的教育,親身經歷台灣社會由貧至富的飛躍,見證過在威權秩序下的社會團結、高效政府、相對廉能幹練有擔當的技術官僚前輩,並和國民黨主政下的台灣,一起從童年的風雨飄搖中,陸續挺過70年代的外交危機、石油危機,並在80年代末期迎來躁動但相對平和的民主衝撞轉型過程。

進入90年代,他們的事業進入衝刺或成熟期,台灣的GDP一度占達到大陸的約四分之一之鉅,而台灣在區域間的政經實力,也隨著他們的努力而臻於高峰。在國民黨、新黨、親民黨的分分合合中,他們或曾出走、或曾歸隊,又一度團結在馬英九的個人光環和國民黨在2008年所高唱的政治經濟邏輯下。在和國民黨一起走過失去政權的慘澹時光後,他們在各個領域試圖為台灣在民進黨時期「失落的八年」趕緊補課,「力用」大陸的成長力道,再造台灣再起的時勢;將廣闊的大陸,視為台灣經濟轉型躍升、擴大能量的「藍海」。

然而,他們的下一代─亦即廣泛參與進「反服貿學運」等社會抗爭運動的20歲、30歲上下的人群,卻已隱然把大陸對台灣可能帶來的政治威脅、軍事風險、文化衝擊和商業挑戰,看得比大陸所能為台灣帶來的機會更突出。乃至讓國民黨政府的政經佈局,出現了一套明顯的「世代斷裂」─當馬英九世代的政治領袖和技術官僚、學者,自認為為台灣的產業、台灣下一代的年輕人爭取到了比外國更好的貿易條件、鋪平了可供他們逐鹿大陸市場的坦途時,但十分欠缺「兩岸命運一體觀」或「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等思想、觀念和情感基礎的台灣20歲、30歲世代,卻多選擇裹足不前,不願輕易涉足這片在他們眼中,政治運行邏輯難以理解、社會文化線條相對粗疏、國族認同情感則與島內迭有衝突的神祕而混亂的大陸。

哪怕它看起來奔騰、迅猛而充滿著變化,卻有相當部分的台灣年輕人認為,這早已不是自己有機會採到果子的黑暗森林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放下了他們父輩曾擁有的競逐神州的氣魄或想像;只盼著它的枝枒,不要再跨過海峽攫取自己立身故園的養分,或恣意改變小而靜美的台灣島上恬淡、單純、較有秩序的生態系。

在20歲、30歲台灣年輕人的想像中,注重貿易公平的咖啡館、手工環保的肥皂店和手工文創品、溫暖雋永的二手書坊、散發著在地特色並足以串連當地文化脈絡的民宿兼沙龍,在台灣製造業大幅外移、科技業面臨激烈取代戰爭、互聯網商業和移動支付則因法規滯後而長年裹足不前的狀態下,遂成為下一代台灣年輕人創業的理想樣板。

而這些可名之為「小清新產業」的事業,或許也可以跟大陸不大陸、ECFA不ECFA沒什麼關係,還散發著清香的理想主義草根色彩。於是,這些小清新產業的夢想,被蔡英文開心悅納地收入囊中,包裝為她第一次競選時的產業政策口號─「在地經濟」,以反襯國民黨重視擴張中大企業產能,仍以外貿支撐台灣經濟發展的陳舊模式。

在2014年的春天,當服務貿易協議已然簽成、只待生效之際,一批擔心服務貿易協議會過度向大陸開放島內市場的年輕群體,更發動了「反服貿學運」,一舉掀翻了墨蹟未乾的談判桌,要求國民黨政府「撤回服貿、重啟談判」。讓自詡已為台灣爭取到極難得市場進入條件的國民黨政府官員們瞠目結舌,碎了一地眼鏡。由此而降,國民黨的路線和政策自信一夕盡失。在不知台灣社會邏輯和主流輿論視聽,何以對政府部門抨擊至斯、對抗爭學生同情至甚的困惑和驚惶下,開啟了一系列的大敗局。

國民黨不在年輕世代的同溫層上

在這次赴台觀選的過程中,我陸續見了約十位相交多年的老友。他們中的大多數,皆出身於所謂的泛藍背景家庭,各為軍人、公務員、大學教授、上市公司經理人、保守派報業中人家庭的子弟。在2005年他們陸續獲得公民權後,也都曾在不同時間點,一次或多次地支持過馬英九或其他國民黨籍的立委、縣市長候選人。

但在這次的大選中,扣除兩位正在政治行業中的工作者,其他皆無一例外地拋棄了國民黨的候選人,並表示自己的社交網絡同溫層中,表態要投國民黨的同學、師友、同事也幾近於無。在他們眼中,國民黨並不是其父輩溫存涵泳過的那個胼手胝足、共同走過光榮、轉型和低谷的大家庭,國民黨更不是其父輩早年在台灣省籍隔閡仍嚴重時,用以標定他我身分、回應本土主義反體制情緒波瀾的那個情感共同體。國民黨固然是一個「家裡頭過去比較支持」的政黨,但是其興衰榮枯,在年輕一輩眼中早已屬於政黨政治發展的常態現象,不須將自己的生命和氣血綑綁於其上,為國民黨的起伏悲雨洗晴。

「你也知道,認同這種東西,一旦你覺得你是誰、而你不是誰,它就不會很輕易地再改變了」,上述友人中的其中一位,如此向我分析國民黨的困境。一來,許多泛藍家庭中的年輕子弟、包括所謂的「外省第三代」已逐漸卸下了國民黨在台灣政治市場上仍沒有完全拋棄的中國認同。二方面,在過去幾年間由島內青年群體發動的一波波抗爭運動中,許多泛藍家庭出身年輕人,也陸續在某個時點,跨出家門,站到了國民黨的對立面。

在馬英九的八年任期中,Facebook等易於廣場式、開放式串連的網絡社交媒體在台灣逐漸紅火,甚至襲奪了政治資源和話題的上游,成為新聞議題最主要的發動點和策源地之一。

從2008年以來,包括為抗議動用警力過當的「野草莓學運」、為反對親大陸財團收島內媒體事業的「反旺中運動」、為反對拆遷和爭地的臺北「文林苑事件」和苗栗「大埔反徵收抗爭」、從環保議題出發反對公營石化廠擴建的「反國光石化運動」,到為意外死亡的陸軍士兵追索冤情真相的「洪仲丘事件」,和歷經前述一波波運動,終使青年介入政治之熱情達到高峰的「反服貿學運」,以及馬英九執政末期,趁「反服貿」學運東風而起的「反核四運動」,和反對國民黨政府採用拉近兩岸史觀之教學大綱的「反課綱運動」等等,無一例外地,均依循著少數青年網絡串連、釀成零星線下抗爭、網絡社交媒體擴散、主流媒體跟進、更大幅度抗議行動升溫、反對黨因主流媒體跟進而介入,最終迫使國民黨政府在滾雪球般的群情下退讓、妥協、擱置爭議或收回成命。

在這樣大規模且頻繁的由網路輿情倒逼現實政治的政潮沖刷下,抗爭的導火索橫跨兩岸問題、環保、文化意識型態、居住正義、軍中和軍法黑幕等各個領域,一旦島內青年在任何一個問題上受到觸動、和國民黨決裂,則在其他問題上也自然更易於傾向反國民黨政府的立場,甚至願意主動以自己的覺醒經歷,來「啟蒙」其他尚未和國民黨割席斷義的親友同儕。

在國族認同的遞嬗問題上,在所謂泛藍家庭中成長的青年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認為,國民黨的腳步沒有跟上他們成長和變化的道路;在公共政策的論辯交鋒中,國民黨更早已丟失在網絡輿論中的話語權;而其在傳統媒體中的優勢,也隨著新聞工作者的世代更替和媒體追逐讀者口味的天性而迅速淩夷。

出身於泛藍選民結構版塊的島內年輕人尚且如此,原本對國民黨即不懷好感的家庭的年輕一代選民,則更無向國民黨靠近的理由。

未來,一旦新上任的民進黨政府能夠在兩岸「冷和」之中,重新摸索出一套和大陸打交道的模式,構織出除了「九二共識」四字以外,大陸尚可勉強接受的兩岸對話政治基礎,則國民黨連自詡比民進黨更能處理兩岸關係的最後一塊比較優勢,也將被抽空。

從孫中山在夏威夷創辦興中會以來,淵源已達121年的中國國民黨如果就此在台灣萎縮下去,逐步滑出歷史舞臺的邊緣,未必算是一個特別差的終局。從1945年光復台灣和1949年舉黨遷台以降,國民黨體制在功過相抵之後,還在政治完全開放、1987年「解嚴」之後的垂30年間,國民黨仍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享受了黨國體制的賸餘紅利,沒有遭遇暴力推翻或體制性清算,甚至在近三分之二的時間裡仍然掌握著執政權,甚至主導設計了台灣邁入選舉民主社會後,絕大多數的政治制度和基本遊戲規則。

即便如此,國民黨最終仍把自己一步步洗出了牌局,如一片枯葉,掉落在這片自己曾經反覆翻耕和高壓宰製的土地上。這樣的結局,我不知道算不算公平?但至少,這是台灣人民很可能會做出的決定。

*作者為在北京工作的台灣人,現任職於《財新周刊》,原刊於作者之財新博客,授權轉載。(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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