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賣牛肉麵也難的戒嚴時代(管仁健)

新頭殼newtalk2015.01.13 文/管仁健

當全台鄉民都在觀望,柯P當選台北市長後,第一把火拆了閒置多年忠孝西路公車專用道,那麼第二把火又將燒向何方?終於答案出來了,產發局長林崇傑證實,已經舉辦十年了台北國際牛肉麵節,今年就將喊「卡」。林局長還強調,台北的牛肉麵名聲響亮,早已成為國內外觀光書籍及網路等通路推薦的必吃美食,不需再透過節慶行銷。

其實早在選前,柯P就曾舉建國百年活動「夢想家」為例,認為未來市府辦活動當以考慮能否永續經營為原則,減少節慶式的文化補助,並強調政府應扮演開創經營的推手。台北牛肉麵節近年報名參賽隊銳減,人氣下滑,在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下,網路上鄉民早已對獲獎者的品質與價錢怨聲載道,因而指控業者灌票;還有市議員質疑市府包庇特定業者受惠,公平性與成效都屢受質疑。

例如童仲彥議員質疑,過去十年來每年都編列牛肉麵節約300多萬元的預算,去年雖然沒編列,卻用「美食饗宴推廣計畫」其他名目,擴大預算為500多萬。他 說:「大家都知道(前市長)郝龍斌非常喜歡吃牛肉麵,這根本就是產發局拍馬屁送給郝龍斌的畢業禮物!」幸好連公子慘敗,無法「郝規連隨」,才停辦省下了大 筆公帑。

有些鄉民認為牛肉麵並非台灣土產,完全是從中國來的天龍食品,不該像「夢想家」那樣壟斷預算。不過這種說法也有些誤解,家父生前曾說,他來台灣之前,從未聽過有人吃什麼牛肉麵的,要吃牛肉頂多是像武松打虎前那樣,切二斤熟牛肉,再篩一碗酒,不然配個饅頭或燒餅而已。戒嚴時代吃牛肉麵的固然是外省人居多,但牛肉麵應是源自於台灣,而非對岸。

這幾年出版業不景氣,很多作家總是豪氣萬千的說:「大不了包袱款款,改行賣麵去!」棄筆桿拿鍋鏟,這典故來自1960年代,李敖老師被警總搞到無法待在「文星書店」了,還扯上一屁股官司。於是決心「改行賣牛肉麵」。動手前印了一批書,他在報上的廣告是這樣寫的:

「李敖決定告別文壇,改行賣牛肉麵。為籌集賣麵本錢和還一大筆債,最後出書十種。內容有反共反極權反義和團文獻,雜文,信件,情書,日記,詩詞,並附錄胡適等人給他未發表的信件等,五花八門,提神解惑。李敖過去出書九種,其中七種已經買不到了。這次十本書,印數不多,要買趕快。」

而李敖老師自己也提到,從他在《文星》最早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到最後自行出版的《閩變研究與文星訟案》等書,全被查禁。這時他三十一歲,眼看前路荊棘,似無靠筆桿維生的活路,乃宣佈出版《李敖告別文壇十書》,得款做本錢,改行去賣牛肉麵,在9月3日他有信給余光中,其中一段說:

「我9月1日的廣告,你已經看到。『下海』賣牛肉麵,對思想高階層諸公而言,或是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來,不為醜惡現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析、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入三角褲?

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宣紙的小折頁冊,正好可做簽名之用。我盼你能在這本小冊的前面,寫它一兩頁,題目無非『知識人贊助李敖賣牛肉麵啟』之類,然後由我找一些為數不多的我佩服的,或至少不算討厭的人士紛紛簽它一名,最後掛於牛肉麵鍋之上,聊示『招徠』。此『啟』只負責『贊助』,不負責牛肉麵好吃與否或有毒與否,大家盡可安心簽署,不必回家抱著老婆嚇得睡不著覺也!」

李敖老師廣告上說的那十本書,分別是第一號《烏鴉又叫了》第二號《兩性問題及其他》第三號《媽離不了你》第四號《李敖寫的信》第五號《也有情書》第六號《傳 統下的獨白》第七號《孫悟空和我》第八號《大學後期日記甲集》第九號《大學後期日記乙集》第十號《不要叫罷》。余光中收到信後,也寫了以下的贊助啟:

「近日讀報,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別文壇,改行賣牛肉麵。果然如此,倒不失為文壇佳話。今之司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盤子,卻願留在台灣擺牛肉攤,逆流而泳,分外可喜。唯李敖先生為了賣牛肉而告別文壇,仍是一件憾事。

李先生才氣橫溢,筆鋒常帶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盡而筆欲停。我們贊助他賣牛肉,但同時又不贊助他賣牛肉麵。贊助,是因為他收筆市隱之後,潛心思索,來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贊助,是因為我們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效司馬與文君之當爐,也恐怕該是一時的現象。是為贊助。」

在賣書廣告的悲情催促下,李敖老師的這套書洛陽紙貴,收入開十家麵店應該也綽綽有餘,但他卻根本沒機會賣牛肉麵,因為不久後他便被關進牢房裡了。然而話說回來,警總若不動手抓人,李敖老師的牛肉麵店就能經營下去嗎?

傳統文人眼高手低,把賣麵當成「下海操賤業」的形容詞。其實各行各業都這麼競爭,麵店也一樣,沒有低廉的進價成本,就算門庭若市,也經營不了多久。胖達人、鼎王、頂新乃至統一化工廠、義美過期廠,這麼大的店都要管控「成本」,李敖老師又怎麼可能有辦法賣牛肉麵?

早期台灣還是農業社會時,本地現宰的牛肉,大多只是汰除老弱的耕牛。賣牛肉麵必須有管道,買到美軍福利社走私出來的過期冷凍牛肉(那是垃圾品),配上國軍盜賣出來的麵粉,這樣「中美合作」才能控管成本,「永續經營」下去。

當時兩蔣鷹犬對走私與盜賣是睜一眼閉一眼,因為那是社會現實,所有賣麵條的一定都兼營收買國軍麵粉,否則完全靠自己買麵粉來壓麵條,成本高到根本不可能賣得出去,這種事大家都知道,當兵進過伙房的一定也都清楚(差別只在賣的錢是進長官口袋,還是公款公用)。

李敖老師說要賣牛肉麵卻沒賣成,真正第一個被警總逼到去賣麵的政治犯,則是張俊宏與黃華。1970年代,張俊宏參與的《大學新聞》,一再試探警總的言論底 線,成了知識份子的最愛。後來他還參選台北市議員,結果教職被撤銷,《大學新聞》也被強迫改組。張俊宏於是再辦《台灣政論》,而警總也繼續迫害,搞到他山窮水盡,於是真的改行賣麵了。

張俊宏與當時剛出獄不久的政治犯黃華,1976年在西門町開了一家「相見小吃」,但他賣的不是李敖老師所說的牛肉麵,而是排骨麵。當時黨外(台灣人)標榜的就是水牛精神,吃牛肉麵的以外省人居多,在那樣的社會氛圍裡,張俊宏不可能敢賣牛肉麵的。

在相見小吃的廣告上寫著「碩士掌廚」,張俊宏負責煮排骨麵,黃華在旁邊炸甜不辣,號稱民主甜不辣。後來專門跟著黨外人士私辦政見發表會的民主香腸小攤販,應該付商標權給張俊宏與黃華。無奈警總不相信張黃兩人會「改過自新」,認真賣麵,於是天天派人站崗,進去吃麵的顧客都被盤查,相見小吃當然開沒多久就倒閉 了。

據說黃華坐牢15年出獄後,台灣社會已經有了重大變革,公寓大門外都裝了對講機。黨外人士聚會時,黃華說要去買點吃的,結果去了很久都沒回來,大家都擔心他 又被跟蹤的特務抓了。結果下樓去找他,卻發現他蹲在大門外。原來剛出獄的黃華,根本不知對講機要怎麼用,敲了很久的門,樓上也沒人理,只好蹲著枯等。

這些非民進黨內主流的政治犯,他們為台灣民主所葬送的青春,早已被社會大眾所遺忘。在柯P將要停辦牛肉麵節後,回憶起斷想賣牛肉麵也難的戒嚴時代,更是不勝唏噓。或許台北市需要的不是燒錢灌票的牛肉麵節,而是該紀念那些想賣牛肉麵也不可得的民主前輩吧!

這些非民進黨內主流的政治犯,他們為台灣民主所葬送的青春,早已被社會大眾所遺忘。在柯P將要停辦牛肉麵節後,回憶起那想賣牛肉麵也難的戒嚴時代,更是不勝唏噓。或許台北市需要的不是燒錢灌票的牛肉麵節,而是該紀念那些想賣牛肉麵也不可得的民主前輩吧!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