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報文學獎群英擂台

中國時報【陳育萱】 (第31屆短篇小說組評審獎得主) 每日習作,替臚列在眼前的身軀定期施藥,各懷傷痛,痛在表層或疼入骨髓,不管是哪種,施過藥依然嘴裡呻吟苦號。包裹床鋪的床單如此潔白,不經病痛。 潮起時,能穿透的地方逐一深層,毛細孔抖索,急著呼吸,她喘得很快,眉睫處幾星眩光,而後感到一陣徹底的放鬆,汪洸洸地直抵遠淵。她把褲子穿上,掛回員工證。頭頂的日光燈,兀自撲朔著光線,她聽見走廊的腳步聲,瞇了一會兒眼睛,像是從幽深壑孔裡游出的瞬間,為了適應這世界的亮度,停頓了好幾秒。 向外走,旋即在淨白的走廊通道中,瞬間回到現世,她調整一下員工證的頸帶,雙腿蹬出一種節奏,在長得彷彿無法回到原點的走廊上,把自我的存在,化為精準的步伐,丈量東側走廊連接到R棟,與每一間病房的間距。 她喜歡移動,透過不停動作,她從一張平面的人形開始領受血肉,昨夜倘若還困在夢中,被灰敗的噩夢附身,那麼光線照在足踝,密隨她的移動所拉出的長度,則是她正式撕破遲滯衰止的機會。於是,她極不願在運轉得熱臊臊的體溫下,乍然停止,去接住任何一場對話,特別是問候,迎面而來的同部門同事,總會這麼問:「景惠,等等去哪?」「要不要一起去晨報室?」她不知道自己戴著沒有度數的黑框眼鏡,遮住了些什麼,又在他們眼底形成了哪種誤解;他們空轉著瞳仁,看著速速穿越人群的她,替她找出名字,確認與員工證上的分毫不差。為了不要讓任何人再接力任一種形式的問句,她嘎然應下「嗯」,以鄭景惠的身分,跟隨著秩序分明的方向,前往被約制好的時間與空間中。 情況愈是如此,她就愈發有個擠兌出空檔的慾望,與三四個人壓制發酒瘋醉漢時,安撫撞破頭的小孩時,拿著病歷去巡查負責的病床時,這些撒開來的時間網,周匝在她身軀,找不出哪處可安歇,遂周而復始,朝來暮去地旋轉。幸而,她有鐵鑄的計量,不畏暈,能不計成本地將自己織入時間的空軌,縱使忙碌把她扔來甩去,這班宛如永不靠站的雲霄飛車,仍舊足夠她在每個下滑的瞬間,擱置腦子,對於她還在意的一些事,投出兩汪水窪,白皙面容上吸住幾粒雀斑,穩紮紮駐地為王,令她在陌生人眼底,形成一股少女稚氣,約略地讓人不放心,又約略地使人能對她多說幾句話。腦子該負責的,她能像抽出病歷、判斷基本急救措施那樣準確無虞,因此這至多是個無害的慾望,在同樣竄忙喘息的粉衣大隊中,她已是最乾淨俐落的那一群。 ● 來到隘口,懸在崖邊的,出聲問道:「姑娘,我的兒子呢?」R棟六樓,病房內的老人比例之高,所以這婆婆喚她時,她還順道量了血壓。 「您兒子早上看過您了。」她眼瞼下的眼球滾動得像崩山的雪球,一邊換點滴瓶。 「怎麼會?」 她笑了一笑,把記錄詳實標記起來,「是真的,不然這花瓶裡的花是怎麼來的?」 掌心緊捏著毛線帽的婆婆,姓周,景惠對於記憶不在行,能挽留周這個姓氏便已不壞。婆婆的下顎稍長,平日笑嘻嘻時尚不覺得,一消垮臉便令她憶起小時有次被爸媽帶去牧場,看圈在泥沙地內,垂頭喪氣繞圈的馬匹。馬尾甩不大動,只是載著體驗騎馬的遊客時,會間歇性地掃一掃,撥開的霎時,一匹馬的屁股總比什麼都大得驚人。 周婆婆原不是她負責的,兩個月前同事突然離職,轉介出來的病人,分落在誰那兒,那就得耐性調整肩背的重荷,吃緊了牙,再往身上擱。患有糖尿病,高血壓,腎臟各一邊,指數升到最後,再摔扁。身上的襖衣對婆婆來說已經無用,何況已是夏天。 「我喜歡黃色的,姑娘妳呀,幫我跟兒子講好不好,下次再給我帶點黃色的花來?」對著窗外日頭笑得旁若無人的婆婆,臉上繃緊了只有渾臉麻布質地的年歲才能指認的黃花故事。景惠扔棄消耗性的針頭,方才的一番折騰對周婆婆來說,忘得快,只要還能巴望著來日色澤金燦的花。不過,假借兒子的名義再怎麼問,婆婆的記憶早就涸了那段口中叨念的黃花真名,於是花瓶內出現的輪流是波斯菊,向日葵,要嘛則是看起來眼生,剛從野地切了一把擱上的,長生短生,僅一概都有赭黃,澄黃,招搖在天際的太陽黃。這間六人為單位的房間,沾了黃花的福,日夜都叢聚出一股暖燙燙的疑問來。是誰放的?何時有誰要替我送一束花來?這些疑問都不關周婆婆的事,她儘管要求著,向每日巡房的景惠查問下一次兒子到來的時間。 病歷叢林中周折一番,景惠曾查到緊急聯絡人,名字忘了,號碼倒是撥打過一次,從掐得無處喘息的時間中,逃出重籬,與婆婆的兒子聯繫上了。這不是她的風格,也不歸屬於病白高樓的照蔭。總之她按過一遍電話號碼。耳際傳來一名聲音尖細的男人聲音,她才報上職位名稱,說了一段婆婆的最新病況,握在手裡的電話,像是瞬間被扯斷了線,留下一道空洞持久的回音,輪輪朝她的耳蝸前進;耳朵是脆弱的,不能阻止任何聲音,她無法閉上雙眼。唯一能做的是,她讓自己待在櫃台內側,坐了好一會兒,沉著地聽胸膛裡發出的心跳聲,奏擊得相當武斷,有種替她著想,特意放慢節奏的自體反應。這個片刻,她難以移動,盯著來來去去穿著粉紅上下衣褲裝的身影,走動,站立,蹲下,以各種姿勢完成名之為耐心與同情的任務。她這偶然被丟出來,閒雜在忙碌洞口外的過路客,低首撿拾幾片過往的殘片。那也是一張床,大得無邊無際,她趴在母親身旁,母親仰躺了很久,久到她都忘了頸項太重,栽入深壤。床也是深不可測的存在,她小看它了,白森森,軟疲疲,投身入內就是永恆的靜止,不會飄移,不能飛昇,母親躺在床上,洶湧繞流的是河,河水白濁,她側足跨越,頭頂擎立的白燭,激動滑落一顆顆燙白的淚,消失在洶湧的河面。邁步,她促使自己盡可能走得快些,在淹至胸口的水中試著以意志快速前進。她不願停下,任何一秒都不准自己有這念頭。母親所在的床,是一艘忠實的船,沒有舵手,但能夠前駛,在她面前逍遙地朝更遠處漂去。大喊咆哮,身後的白燭燭淚匯集成另外一條河,濃稠火燙,她不回頭,她也追趕不上母親。 將她拎出來,戳了天空一個大洞的是哥哥。右臂被當作一根支架,河水離自己愈遠,河面便益發洶湧洒深。雙足踢著空氣,潮溼之後被風舔得既痛又癢,臉面上也是。她騰出手揮擊,砰一下,乍醒頃刻就是哥哥難看至極的臉色。 妳怎麼在這裡?景惠記得哥哥第一句就是問。 站起身來,雙腳因為屈身睡伏在母親身旁而微微刺麻。她看著哥哥,看不出來是從哪個地方過來的,但她可是剛下課就背著書包來的。 你幹嘛叫醒我?張口她忍不住吼,在夢中喊不出聲的,她要對缺席者喊。 妳說什麼?妳還說!哥哥揪緊的眉央,跟平時不同。 妳給我過來。哥哥抓住她,走向外廊,踉蹌一下,她轉頭查看,母親的床上睡著的不是母親,是一名全然陌生的中年婦女。她是誰?那個人是誰?聲音薄脆,她丟出問句,一個接一個,哥哥卻堅持不回話,盡是帶她穿越長得無法丈量的走道。扭緊的腕關節抽痛,她說放開,放開。內心突然湧現一個念頭,這是大哥嗎,這是離家好幾個月的哥哥嗎? 回答她的是一幅使她充滿預感,爾後徹底沉默的塑像。靜謐,不再充氣的身體,白玉帶綠。她不願意停下,至少不願意停在那。 她逃了,比先前哥哥走的樣子更倉皇,還有一絲氣憤。哥哥之後怎麼樣了,她不清楚。但是以這套粉得不夠春日櫻落的服裝,自神經兮兮四下網人的時光網絡叛逃而出,這是她的事實。 ● 事情不該這麼結束的,她應該再試一次的,應當抓住櫃台角落厚重傳統的辦公室電話,向驟然掛上電話的陌生男人,周婆婆的兒子,再砸一記變化球。她逃過那麼一次後,往後都逼自己不能逃,所以她理該遵循自己的律法。回想周婆婆口中絮叨的兒子,從來都與失禮沾不上邊,那是個明朗乾淨,看不到黑影的兒子。可是,周婆婆同時也淨是掛心兒子失約,兒子走錯了車廂,舉凡什麼可笑可疑的事蹟,忡忡嚷嚷替兒子假設東,假設西的,都是周婆婆的日常習慣。婆婆和兒子生活的小鎮,景惠全然陌生。許多事通過某個界線,其陌生感就會形成它的輪廓,於是,她逐漸在每日都能預期得到的生生死死外,學著像場邊的裁判,朝婆婆一傾出記憶寶匣就不可收拾的物什,投以一廂情願的詮釋。 每日習作,替臚列在眼前的身軀定期施藥,各懷傷痛,痛在表層或疼入骨髓,不管是哪種,施過藥依然嘴裡呻吟苦號。包裹床鋪的床單如此潔白,不經病痛。景惠明白像自己這樣,繞過介於復原與傷病之間的人,粉衣大隊不會停歇。門內是拚命撐立骨架子的一群,大門之外的,恍似一個窗明几淨的嶄新世界。沒有窗,可是更加潔淨。在換班時刻尚未到來之前,游移在整棟建築內的粉紅人形,同享大量彎腰探身之後的肌肉緊張,這已然成為空氣,每呼吐一回合,就是在邁向衰老的身體上,再縮緊時間差。她們或遲或速,終究都碰上了,迥異於過去期待的各種命名。這份期待,也概括性地讓景惠延伸到她入駐陣地以來,需要常碰面的人身上。無論這些面孔熟識後,是否還帶著陌生感極強的警戒心,無論堆垛在心頭的話是否埋入深土之中,事後再也記不清確切的位址,她都試煉著自己,先不動如磐石。在心念起伏之間,盯住一個遠方的目標物,就不至於被心念劫走。這項練習,總讓她深感體內清澈無比。返回信任,成為景惠內心不為人知的小小奇蹟,好比是一份篩檢錯誤的流感報告,再驗一次,取回一支簇新的強心針,而且沒有流疫,一切平安。看吧,之前都搞錯了,景惠對整日得鎮守在純白建築物內的那位高中女孩說,那女孩仍徘徊在一名兄長身後,未曾離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