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送行者——越南法師釋淨如

文/簡永達 攝影/余志偉 簡永達

台灣有近70萬名移工,他們在台灣人的視野中,大多安靜溫順,就連死,也走得悄無聲息。客死異鄉、無依無靠,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便由同樣身處異鄉的越南法師釋淨如,為他們送行。

「nam mô a di đà phật」、「nam mô a di đà phật」(南無阿彌陀佛),越南語的腔調隨著梵音節奏起伏,吟唱聲傳自地底,穿過迴廊共鳴,聲音更響了。

尋著聲音,從梧棲童綜合醫院的側門走入,還要再下兩層,不透光的地下室,只剩冷調的日光燈閃爍。在狹長陰暗的走廊盡頭,用木板隔出的房間成了簡易靈堂,正中央阮日登的遺照是從臉書下載的,露出淺淺的微笑,一如女友阿賢對他的印象:貼心、愛笑、對朋友很好。

兩人的愛情從台灣開始,他們原本約定要一起回越南過年,接著結婚,在剛蓋起的新房子前做點小生意,結束異地辛苦的外勞生活。

但年僅26歲阮日登沒有守住他的諾言。

返國前一個月,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兩人再見面,便是在靈堂。

醫院裡沒有第二支這樣的送靈隊伍,全由移工和新住民組成,除了女友阿賢和工廠的同事外,還有來自台北、台中、嘉義、高雄的新住民 ,她們並不認識今天喪禮的主角,只因「覺得生命很無常啊,我們現在幫助他們,有一天也會輪到我們。」 嫁到台灣近20年的阿阮特地從高雄北上,送她口中陌生的弟弟最後一程。

站在隊伍最前頭,手持法器、身穿黃袈裟的是越南籍的釋淨如。她在兩天前接到阿賢的電話,希望陪「亡夫」走最後一段路。

越南法師釋淨如(中)在一場超渡法會中引領大家做法事。(攝影/簡永達)
越南法師釋淨如(中)在一場超渡法會中引領大家做法事。(攝影/簡永達)

已超渡上百移工:「每週就有2、3人死掉」

1米5的身形,在一群工人之中,釋淨如更顯嬌小,但她卻給了近20萬名越南移工在台灣難以取得的慰藉,替他們在異鄉收屍。

過去3年,釋淨如經常接到越南移工的電話,「剛開始我幫移工超渡的時候,我很驚訝,一週就有兩三個人死掉。」累加下來,她每年超渡上百人。

「在台灣每個越南同鄉會的頭都認識她,」曾以逃跑外勞為題拍攝紀錄片的導演阮金紅談起釋淨如,直說「 她可以影響所有在台灣的越南人,因為她能連結移工跟我們(新住民)姊妹。」

現在她隨身攜帶兩隻手機,電話那頭,是隨時不期而至的死亡。有的是廠工,半個身軀捲進機械裡傷重不治;有的是逃跑的工人,在尚未落成的華廈墜樓卻沒人敢送醫;還有他們在異鄉沒有結果的愛情下,最終只能被拿掉的孩子。

她的助理向我們承認,多數是逃跑外勞,因為「他們死掉老闆不會出面,在台灣又沒有家人,我們同鄉就請法師來超渡。」釋淨如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死亡,她經常開車深入山裡的工寮,或是駐足在殯儀館沒人認領的無名屍前。

然而,她說成為客死異鄉的見證者,全是意外。

超渡法會裡,釋淨如為亡者準備上百個牌位。(攝影/余志偉)
超渡法會裡,釋淨如為亡者準備上百個牌位。(攝影/余志偉)

2014年,她第一次幫移工超渡,是受新住民的鄰居請託,幾位她認識的越南移工往生,「台灣的法師來招魂,講的是中文,怕他們聽不懂。」當年才29歲的釋淨如詫異於他們的生命竟走得無人問津,「就一個牌位小小的,沒有人來上香,走得很冷清的那種。」

但在這天以前,她與越南移工的生命是沒交集的平行線。

更具體的說,他們是全球化的兩種面貌。越南移工在2000年後大幅度向全球輸出,他們每年匯回母國140億美元,被視為國家英雄。

而釋淨如7歲在胡志明市出家,人生軌跡一路平滑,從國立的佛教大學第一名畢業,2011年考取留學獎學金,赴台灣佛光大學進修碩士。「從小我都在寺院裡長大,很少接觸那些經濟困難的人,」釋淨如接著解釋,「尤其外勞大多來自北越,胡志明市(位於南越)是比較都市的地方,我不會接觸到他們。」她精通英語、中文,經常受邀出國弘法,護照上蓋滿往來美國、日本、新加坡的戳記。

即使她到台灣念書,當時越南移工人數已突破10萬,是第二大的移工族群,但她仍沒接觸他們,因為佛光大學位於宜蘭礁溪的山上,而她幾乎不曾下山。

2014年,她繼續拿到獎學金,轉往暨南國際大學攻讀教育博士。遠房親戚的姊妹正好在台中有房間出租,她意外搬到第一廣場附近,移工自此走入她的視野。

無法出世的出家人

鄰居多是越南來的新住民,週末帶著移工到她的公寓誦經,隨著認識的人多了,她陸續接到請託,替死在異鄉的越南人超渡亡魂。

正青春的生命,還來不及展開,他們都成為蓮位上的寥寥幾筆,但兩個小時反覆誦經與儀式下來,她已精疲力盡,無力關心這些人的死因或其他信息。

直到某次靈堂之上,正中央的遺照是跟著她學佛的女弟子。「我印象很深刻,那個女生才23歲,長得很可愛,每次見到我都很甜的喊我『師父』。」釋淨如助念後,多問了女孩的信息,原來她才來台灣4個月,父母貸款6,000美元讓她出國工作,但女兒死後,這筆債務徹底壓垮家中原本匱乏的經濟。

當個週末,釋淨如一如往常帶著新住民與移工誦經。原本,她極力維持佛堂的莊嚴與肅穆,一直與移工保持著距離,從不過問他們的生活,日子久了,她也習慣移工們大都安靜,活得悄無生息,像是對生命的屈從。

可那天替女孩助念的畫面,一直縈繞在腦中,誦經結束後,她多問了一句:你們在台灣的生活過得如何?

原本移工粗紅的臉龐,突然陷溺於一種溫柔的情緒,他們毫無保留地向釋淨如敞開生命。接下來幾週,他們陸續帶來出國前的契約,與每個月的薪資單。移工出國前需繳交6,000~7,000美金元的仲介費,家人通常要跟銀行、親戚或高利貸借錢,她才明瞭,出國工作是必須搏上全家人的賭局。

「我很驚訝他們的仲介費,還有其他費用扣完以後,每個月只剩8,000~9,000台幣而已,」釋淨如不自主拉高音量,「很多人都在抗議越南外勞逃跑,但是那時候我才真的感受到,他們逃跑是因為真的活不下去。」

有移工帶她去東海大學附近的宿舍。它只是一間小房,大概8坪,狹小的空間硬擠了3張鐵製上下舖,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房裡原本只住6人,但新來的菜鳥沒地方睡,湊合睡在不及一米的走道上。

「你們這樣晚上怎麼睡?」

「師父,我們有時候晚上輪夜班回來,不小心都會踩到人,他們還會罵我,新來的晚上回來怎麼不小心。」

釋淨如無法置身事外,再當個出世的出家人。「我想幫助他們,但你也知道我的背景,就是讀書而已。」連結至報導者 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