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命運」

在「三一一震災」時,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來到市中心,於是與許多人一樣,受困無法回家。

隔天回家一看,房子本身沒有受損,但是近三萬冊的藏書,有一部分垮了下來。

連我寫作的書桌和椅子上,也落下大量的書本。就在書山底下,露出了一張褐色信封。

我隨意將它抽了出來,發現寄件人寫著「釜石市只越 菊池圭子」。郵戳為「平成十八年十月六日」,當然,已經開封過了。

我在五年前收到這封信,讀過之後隨意放在某本書上,隨後就被埋進書堆裏了吧。

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我進入朝日新聞後,最初的派駐地是盛岡(原書編按:位於日本東北地方岩手縣)。出外採訪時,一直照顧我這個菜鳥記者的人,就是菊池女士。聽說後來她回到故鄉釜石結婚,組成了一個新家庭。

接到那封信後,就再也沒有來信了,雖然讓人在意,但讓我深感歉意的是,當時自己並未採取任何行動。

那封信在相隔五年之後,而且是在地震而崩塌的書本下出現,讓我受到一些些衝擊。

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會不會代表著什麼意義?

但是,由於我從年輕時便是一副十分樂觀、粗線條的性格,歷經七十五年的風霜後,又多了幾分狡詐,讓我儘可能不會往壞事的方向去想。

雖然我努力地不去往壞處想,但對方的住址位於釜石,而且據傳這座城市已經出現近九百名死者、失蹤人口也增加到近三百人之多。

於是我動身前往釜石,馬上就打聽到消息。

菊池圭子女士,和她的丈夫幸太郎先生,那一天都被海嘯奪去了性命。

我找到他們夫婦的住家,發現只剩下貼著「菊池」門牌,孤伶伶的兩根石柱而已。

在散落著陶器碎片等雜物的地面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玄關大門的門軌。

隔壁的三層樓建築,一、二樓都完全被海嘯沖毀,而三樓勉勉強強殘存下來。

就在距離完全沒有遭損害的高臺,只差一點點的位置。

海嘯後的幾天,發現了夫婦倆的遺體,小小的背包裏裝著印鑑和存摺。試圖逃離的兩人,大概就這樣遭受了海嘯的襲擊。這對夫妻,幸太郎先生已超過八十歲,而圭子女士也接近八十了。

再回來談談,從地震崩塌的書本下出現的,那封生前寄來的信。

裏頭寫著近況報告,過去在盛岡一起開心享用「一口蕎麥麵」的照片,以及一張印刷的《般若心經》白話譯文。上頭說明這是將作家新井滿先生,在廣播時播放的內容抄錄下來的文字。

白話譯文簡單易懂,但意義深重。內容大意是:你誕生在這世上並不是沒有意義,正是因為有誕生的意義,所以才會出生。那都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五十年之前的過去,也就是在人生前半段相遇的人,一起在盛岡這座美麗小鎮留下共同的回憶,也一起迎來人生的後半段,但菊池女士卻在海嘯中犧牲了。

在人生的前半與後半當中,每個人都會經歷各式各樣的相遇,以及別離。能夠一直平平安安度過自然很好,但其中也有像我和菊池女士這樣的例子。

我並不願意用「命運」這種漂亮的字眼,來總結整件事,而在人生的整理問題上,還是要好好弄清楚,我們從相遇的人們身上,獲得了什麼。

老友在那場巨大的海嘯中犧牲後,我再次見到她生前的來信,而且還同時裝入《般若心經》的白話譯文;面對這樣的事實,我十分慎重地接了下來。

那是已故的人傳給我的,強而有力的鼓勵。

人沒有辦法獨自生存,我確切地感受到了這個想法。

年過六十,終於要踏入人生後半段了,隨著這樣的切身體會,應該要重新回想一下,過去有哪些重要的、值得珍視的緣分。

一路走來,我從許許多多的人身上,獲得了各式各樣的幫助,做為回報,雖然我個人能力不足,還是要想想,我能給與現在處於人生前半的人們什麼樣的幫助。我會一邊開心地思索這個問題,度過接下來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