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算命

中國時報【黃麗群】 老話說「窮算命富燒香」。不過台灣人無論日子厚薄,都是也要求籤也要問卜,也要看風水也要看相的。不知是否因為長期處在一種前途未卜的浮島狀態,或好或歹,心都不定。我們孤懸海上,裡外無依;我們太多事情靠自己又有太多事情靠不了自己;我們算命。 年輕一點時我也很著迷術數之事,亂無章法地自學子平八字與斗數(當然技術拙劣。這十分講究秉賦與靈感,比任何技藝更須乞靈於天地);聽見哪兒有不世出神準的「老師」必定召集眾人前去考察;至今不吃牛肉,其實也是少年一次問命之後養成了習慣。這些命理師常在民宅裡,巷弄堆積曲折,樓梯埋伏陰影,在各種桌前(紅木書桌。白鐵辦公桌。茶几。麻將桌。飯桌。)我見過不可思議的燭照,也聽了不少胡說八道,傳統東方命理觀講究雍容、平穩、正大、中庸,它試著導引一個凡人如何在一群凡人裡過點不惹眼不招災的好日子,因此,算命便成為驗證主流社會與一個冒昧者(如我)相看多麼兩相厭的管道:「個性太強,這樣妨夫。」(那就妨吧)「命中有貴子,不生可惜了。」(那就可惜吧)「幾歲幾歲有正緣、幾歲幾歲有婚運。」(誰問你這個了?你不如告訴我幾歲會發財。)「沒什麼偏財運,好好工作吧。你適合當公務員。」 這大概是為何有一天我忽然就不算命了:年紀愈大脾氣愈差,總有一次要翻桌。當然,我仍盡力冒昧地活著,也仍然是宿命論者,堅持不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那是好命人的託詞,幸運者的不謙卑。有些人會說:「我很努力呀。」假裝沒看到那些其實更努力卻一無所有的人。如果命運真掌握在自己手上,世間為何總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又為何總有那些你滴乾心血依舊奔逐無效的夢幻泡影。 古典傳遞至今的民間耳語裡,神而明之的算命師不免身命見虧。貧,病,孤絕,無後,駝背,跛足,倒是絕少聽說瘖啞者──那就沒法兒說事了。眇目者最多。我們很願意相信被剝奪者能夠獲得冥冥餽贈,鑿開心眼,天機如一線游光洞透無明,照見眾人的條條盲路通往或者不通羅馬。這大約是大多數無傷者對不全之人最慈悲的想像,象徵性也非常直接:活著是條鬼打牆的夜路,而我們都是瞎的。 所以後來我猜,那些因畸零被視為靈機有信的預言者,或許只是因為真正吃過了苦,遭過了罪。他們知道受摧折是什麼,匍匐前進卻一潮還有一潮低的人生又是什麼。他們閃爍的微笑裡是對你與他自己的同時理解,或者狡猾地敷衍你那些他也曾苦苦盼望的預言。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安身在俗世的困難與焦渴。而你進我退,討價還價,像一支浮躁的探戈,算命實是讓人心照不宣地把命運這樣廣漠的洪荒的字眼,解得油滑,說得俗濫,天機四伏的對話,也就是名聞利養;而百魅叢生的術語,擺來擺去,總不脫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子,該不該換工作,該不該買房子。 被當代勵志套語視為無上珍貴的「啊!生命!」,就這樣世俗化、通俗化、庸俗化了。「子不語怪力亂神」,孰知今日,怪力亂神反倒為人除聖去魅,然後就有點難堪地懂了:明說或暗想,誰都多多少少覺得自己出眾不同吧,可惜話到頭來,不俗不是人,在天地隨機擺弄的臉色面前,到底也沒有誰與誰真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