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的故事

圖/陳狐狸

中國時報【桑品載】 他的上一班也被押來了,我們被命令分別站在錢貴左右兩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沒人跟我們說話,我們也不敢問。但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我也在發抖。 他家在上海黃埔區一條鬧街上開了一家洋貨行,街的一頭連接著黃埔江,錢貴說,在黃埔江上岸,右碼頭走到底,就是他家。 一九四九年五月下旬,國民黨軍隊已向蘇州河以北撤軍,共軍眼看要進入上海,市民人心惶惶,大家聚在屋裏聽收音機報告戰爭消息。錢貴,這洋貨行的小開,十七、八歲,正在熱烈追求女朋友。有一天傍晚,約了女友在黃埔碼頭談戀愛;碼頭上一片混亂,國軍正在撤退,軍人、車輛一批批來到碼頭,黃埔江裏停著好幾艘軍艦,船屁骨冒著水泡,正升火待發。 碼頭上的人越來越多,除了軍人,還有老百姓。一個挨一個,都想登上軍艦,部隊派出二十幾個槍兵守著碼頭,人人如兇神惡煞,步槍上了刺刀,向人群揮舞,不許百姓上船。 錢貴和女友本是在一個便於談情說愛的暗角,而現在燈火通明,擠滿了人。女友嚇壞了,說要回家,但哪裏還走得動。 夜越來越深,人越來越多。後方來了一輛軍車,要通過人群,猛按喇叭,卻沒人肯讓。車上走下三個人,對空鳴槍,接著槍口稍降,子彈平著人的頭頂飛越,尖叫聲四起,好像有人中槍了,人群終於讓出了一條路,車子過了,錢貴的女朋友卻被沖散了。 女朋友在他身後喊他名字,他回轉臉喊他女朋友的名字,前幾聲雙方還聽得見,後來就被嘈雜聲淹沒了。 人如潮水一般從他身後湧來,有人被推擠倒在地上,有人被擠到江裏,還有人已經上了船又被軍人推下船。黃埔江上有飄浮的行李和載浮載沉搶天呼地的男女老幼,那些人,既上不了船,也很難游回岸。 「你說天下事有多玄?」錢貴深深嘆了口氣,「拚死拚活想上船的人上不了船,不想上船的倒上了船!」 「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呀,我是被人擠上船的,想轉身回頭,後面的人如排山倒海,我腳都落不了地,被抬著似的,登上跳板,上了船。」 「照這麼說,你老兄原來是不打算來台灣的。」 「我呀,開始只想女朋友有沒有被踩死,後來在船上,才想到爸爸媽媽,想他們或許也會認為我被踩死了、淹死了、被槍打死了。」 「那怎麼當兵了?」 「既然上了船,那有什麼辦法?部隊正缺兵,我一個人又落單,年紀正適合,不是一塊大肥肉嗎?」 「你這是自投羅網!」我哈哈大笑。 落網的魚,跑是跑不掉了,只求在網裏舒適一些,他讀過中學,就憑多識幾個字,補了個少尉官缺。 *** 每星期六,我們準時去中山室看「錦繡河山」。 這一集,播到上海。主持人出示了幾張照片,是上海街道,一排白色樹幹的是梧桐樹,主持人還唱起歌來:「梧桐葉落秋意深,冷月清光無限愁……」那是周璇的歌。 有一張黃浦江的照片出現了,碼頭周邊不少民工,有挑擔的、扛貨的;碼頭邊的堤坊一路延伸,隔著馬路是一排歐式的洋樓,有個中年男子戴著黑色尼帽,穿長袍馬褂,口裏銜著菸斗,一表斯文地眺望天空……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側臉一看,是錢貴。他正凸著眼貫注在電視螢幕上,樣子十分激動和興奮。 「那裏就是我家,我家就在那棟大樓的右邊……」 他說得有些結結巴巴,那個鏡頭不過才幾秒鐘,就閃過了,接下來播廣告。 節目已經結束了,錢貴還不走。 他中邪了似的,不動,也不說話。我怔怔地望著他,明白那張照片一定使他想家了。 回到碉堡,他仰天癱睡在床上。我出去了一會兒,一個多小時後回來,他竟還這麼躺著。就對他說: 「還在想那張照片呀?別想了,那不過是張照片而已!」 「我看到我的家了!」 我自問:「錦繡河山」還沒播出我的故鄉,如果播出來,也只是照片,照片裏有我的家,我會如何? 那晚上,錢貴獨自喝酒,喝完一瓶又一瓶,又唱歌又哭,還喊爹喊娘。「藉酒澆愁愁更愁」,這狀況有些不對;他下半夜還得去查哨哩。 他輪值的時間是十二點到兩點,我是兩點到四點。十一點五十多分,上一班的人來叫他,他正酣睡打呼。 我們兩人都叫不醒他,又不能沒人查哨,兩人就商議他那兩小時我們各分攤一小時,今夜讓他好睡。 第二天他精神好了些,我正打算勸他,他忽然說:「這電視上播的照片,電視公司一定有吧?」 「我哪裏會知道。」 「照說,應該有。」 「有又怎樣?會給你嗎?」 「我去要要看。」 「向誰要?我看你是想家想瘋了!」 外島軍官,每半年有十天特休假,錢貴真有點瘋了,他填寫了特休假申請單,說要去台北找「錦繡河山」節目主持人劉震慰,向他要照片。 十天後他回來了,沒見到劉震慰,但是真的讓他拿到了照片。其實不能稱「照片」,是刊載在電視周刊上的印刷圖片。 原來,電視周刊就是台視自己出版的,主要責任是宣傳節目內容。刊出的文章與圖片,包括對新節目的介紹,以及將播過的節目再描述一次;錢貴買到的是過期的電視周刊,就是刊出他家房頂的那一期,這還是一位在台視工作的好心人告訴他的。 過了期的雜誌不容易買到,他在台北兜了好幾圈,巡遍了大書店小書攤,皇天不負苦心人,讓他一共買到了五本。買到雜誌,特休假也結束了。 那五本電視周刊成了他的寶貝;他將其中一期中的圖片小心翼翼地剪下,貼在一塊四方形的木板上,他還將那本板洗淨,用布磨拭使其略有光澤。木板立在小窗口,白天有陽光照進來,看得見它;晚上,那就是放煤油燈的地方,小小的碉堡裏,不論哪個角度,都能看得見。 另外那四本,放在一個小型行李袋裏,這個黑色行李袋是他這次去台北新買的,有大口袋,小口袋,還有夾層,他說他就是為了要藏好電視周刊,才起心動念去買這個行李袋。 那以後二十多天,錢貴突然變得沉默了,酒也喝得少了,朋友同事約他出去幾乎都被拒絕,他沉醉在那些圖片裏。 我和他所住的碉堡離海很近,他常面對大海,或站或坐,怔怔凝望。有回我走到他身邊,與他併肩而立,問他:「在想家了不是?」 他輕輕點點頭。 想家不是什麼奇特的事,因為人人都想。 「你可別得了相思病。」 「什麼意思?」 「就是別老往牛角尖鑽,牛角尖嘛,鑽在裏面會走不出來。」 這樣談話,以後還有過幾次,我是把他當朋友看,希望他心情不要太受想家影響。不過,我明白,那得慢慢來。 有天下午,他忽然向我提到上回他喝醉時,我和他的上一班代他查哨的事。他說要還給我們。 「好呀,怎麼個還法?」 「我的上一班他值班一小時就交給我,加上我自己值班兩小時,就三小時了,再加上我欠你的一小時,這樣我共值班四小時。」 「那你豈不一晚上都不能睡了!」 「無所謂,白天找時間補嘛,欠你們的總要還。」 我和他的上一班其實心裏都在惦著這件事,還以為他耍賴了,他既表示要還,哪有不願意的。 他選了一個日子,是星期四,軍官查哨時間三個月換一次,現在的狀況跟他上回酒醉沒值班時間一樣,錢貴排十二點到兩點,他各還一小時,就得從十一點開始上班,到三點才來叫我接班。 那晚,氣象不好,氣象台表示有颱風要來。晚飯後,天空飄雨,風漸起,浪漸大。 風聲雨聲浪聲,在耳邊聒噪,不知何故,我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坐起,轉臉望向枕邊鬧鐘──四點十分。 錢貴應該在三點鐘叫醒我,他怎麼沒來? 我還在糊塗,聽到碉堡外出現腳步聲,接著,有人推門而入,共三人,一個少校,兩個持槍士兵。 我認識那少校,是指揮部警衛營副營長。他臉色鐵青,向我揮揮手說:「跟我走!」 一路無語,到了警衛營,赫然發現錢貴正雙手反綁,坐在一張鐵椅上。綁著他的繩子同時也綁著椅子,椅腳吱吱作響,顯然他在發抖。 他全身浸濕,水珠從頭髮滴落,椅子四周已一灘水。他臉上有幾處明顯刮痕,有血絲滲出。 他的上一班也被押來了,我們被命令分別站在錢貴左右兩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沒人跟我們說話,我們也不敢問。但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我也在發抖。 過了大約五分鐘,營長和副營長同時出現;營長手裏拿著一個排球。 營長走到我們面前,將排球在他左右手掌上交遞,像在玩什麼遊戲似的,一面說:「他要逃走,你們兩個事先知不知道?」 「逃走?……」我張口結舌,我旁邊那位腦子好像一剎時成了漿糊,竟然問:「逃到──哪裏去?」 「問得好,問得好!」營長瞇瞇笑,像個鬼。「他想趁風大雨大浪大游過去,哈哈……」營長雙目突然釘在我臉上:「你怎麼沒有報?是不是故意不報?」 「我不知道,我一絲絲都不知道,他怎麼有排球?……」 其實,錢貴在我們到達警衛營之前就供出排球的來由──他就是特休時,在台北買的。買的不是球,是球胎,連同充氣用的插銷,藏在他新買的行李袋裏,帶回東犬,登上碼頭沒被查到,那天守碼頭的少不得要受處分。 錢貴什麼都招了,他明明白白表示,思鄉太苦,他要回家! 我承認疏忽,願意受處分,不過委屈也不能不說:「我又沒權去搜他行李袋,,怎麼怪我?」 營長在我們身上問不出所以然,漸漸氣氛沒那麼緊繃了,我終於提出了急於想知道的事情:「錢貴是怎麼抓到的?」 這麼一個嚴肅的問題,營長聽了居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終於不笑了,但殘留的笑意中帶有嘲諷的意味,說:「寫電視劇絕對寫不出這個故事──你們猜怎麼著?他竟然只到西犬就爬上岸了!」 西犬,東犬,兩個海島相隔約三千公尺,由不同單位守備。錢貴向營長坦承:天太黑,風浪太大,他抱著一個排球被吹打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看到一塊陸地,以為到了福建,其實那是西犬島。 他大約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了沙灘,立刻有衛兵持槍從高處下來,合理推斷,認為他是共軍派來摸哨的,便喝令他:「手舉起來!不許動!」 錢貴高舉雙手,向衛兵說:「別開槍,我是來投降的!」 錢貴的下場可想而知──接受軍法審判,以敵前逃亡論處,那是唯一死刑。 我也受到連坐處分,被記兩個大過。好在千查萬查都沒查出我和錢貴的逃亡有什麼關聯,官比別人升慢一點,倒沒坐牢。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