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先驅 藝術的頂尖

中國時報【☉李幼鸚鵡鵪鶉╱文】 雷奈的神奇,既是電影形式的先驅、又是藝術的頂尖。他影響了太多一流的電影導演與卓越電影,關於「第一」,他通吃了「最先」與「最好」,在大師中並不多見。 雷奈與費里尼的電影都很exotic(異國情調)。費里尼包容異己(不同宗教、不同種族、跨性別……),雷奈關切非我族類。雷奈1955年的紀錄片《夜與霧》為納粹屠殺的猶太人鳴不平;1959年的劇情長片《廣島之戀》過去式是二戰時法國女孩與德國士兵的戀情以及戰爭結束時受到報復與懲罰,現在式是法國女孩與日本男人的邂逅以及對日本受原子彈轟炸創傷的關懷與想像;1963年的《穆里愛》是殖民的阿爾及利亞╱阿拉伯裔╱女性╱平民╱個人的凌虐暴行;1966年的《戰爭終了》關於西班牙的內戰、獨裁政權的暗殺與屠殺,反對運動鬥士的艱辛掙扎以及他的男性沙文;1967年眾多導演在克利斯馬克總策劃下,各拍一個章節的《遠離越南》分析批判美國強行介入越南內戰的愚蠢、粗暴、殘酷,雷奈的這個短篇藉著越戰題材省思了法國在古往今來種種戰爭中的爭議(而不是一味譴責美國);1977年英國莊園背景、英語拍攝的後設電影(老作家創作、修改小說的過程)《天意》浮現了類似智利獨裁暴政的冷血嗜殺。 片名 含意撲朔迷離 異國情調甚至出現在雷奈最早的三部劇情長片。《廣島之戀》的日本地名「廣島」,片中,日本男人用日本話念做「Hiroshima」,法國女人卻當成法語喚作「伊侯希瑪」。《去年在馬倫巴》的花園、旅館在德國的Nymphenburg與Schlissheim兩個城堡拍攝,使得「馬倫巴」(Marienbad)這個地名讓人不知道應該按照法文發音規則讀?或者以為是德國地名而參照德文唸?其實,馬倫巴不在法國,不在德國,而且根本沒有在電影中映現,那些花園美景全在德國,並非馬倫巴。真正的馬倫巴在捷克,是溫泉區,沒有電影中的花園、旅館。何況,電影本身就頻頻疑惑是去年?不是去年?在馬倫巴?或在別的地方?男女主角彼此愛過?沒愛過?甚至素不相識? 《穆里愛》的標題不是法國的人名,而是外國女孩的名字,用法語讀,比較接近「墨雨荷葉」。既然不是法國名字,該怎麼讀呢?更重要的是,她從未現身,跟貝克特舞台劇《等待果陀》始終不見果陀,互通聲氣。《穆里愛》裡的男孩貝納放映他在阿爾及利亞當兵時拍攝的8mm影片軍中生活點點滴滴時,講述著那段時光一夥軍人凌虐阿爾及利亞女孩穆里愛的前塵往事。刻意不映現暴行景象,而成為影史上「聲音」與「畫面」不一致的奇特典範。雷奈深諳「電影的影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穆里愛》的後段,兩個老男人扭打,貝納忙著拿攝影機拍攝,並央託借住他家的女演員幫忙錄音,不料那女孩不熟悉錄音機,按錯鍵,播放奇怪笑聲。貝納趕緊阻止,當場啜泣。原本「被看」、「被拍攝」的兩個老男人反倒困惑地「看」著貝納。「看」與「被看」賓主易位,狠狠省思了影像工作者不擇手段監督別人卻忘了自己多少陰暗面!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只聽到錄音帶裡笑聲,並不知道怎麼回事,雷奈巧妙鋪陳了「電影的聲音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至於貝納放映軍營生活鱗爪的影像,還有一個非凡的功能:雷奈把「拍攝電影」、「放映電影」、「觀賞電影」、「批判電影」、「批判社會」全都壓縮在這場戲裡啦! 敘述 文學手法高超 《去年在馬倫巴》最著名的不僅是人物往往僵立如雕像、雕像卻被攝影機繞轉拍攝出動感,奇妙的「動」、「靜」易位;不僅是他的故事、她的故事、別人的故事、聽來的故事、現實、記憶、想像交織,彼此參考、影響、仿製而又互相抗拒、背離,更重要的是真實人物與雕像、繪畫、照片的互動互喻;重要的不在於「拍攝」了「什麼」,而是「怎麼」「剪輯」;是要公眾參與、共同完成,觀眾人人可以有各自的版本,雷奈與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都是現代主義電影大師,但是《去年在馬倫巴》雷奈又恍若後現代先驅。《去年在馬倫巴》更著名的是迷宮般的花園大遠景鏡頭,樹無影,人影斜又長,這是「畫面的超現實」。這場戲男女主角走經演奏弦樂器的大廳,你我聽到的卻是管樂器的聲音,另一場戲的對白有「去年夏天,這兒冷得結冰」句;都是「聲音的超現實」。至於攝影機一路由左側向前推移拍攝,經過桌邊玩牌的男主角X,接著女主角A從右邊走來,X赫然在A背後,又是一次「畫面的超現實」(在未經剪輯的同一個鏡頭中)!《穆里愛》「電影結束時,故事方才真正開始」深深影響到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聲音」與「畫面」的分分合合複雜辯證、《去年在馬倫巴》與《廣島之戀》的不改編文學名著卻流露出文學性(或詩意盎然)與意識流敘事,影響到楊德昌《光陰的故事》的短篇〈指望〉、《海灘的一天》、《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尤其是《穆里愛》裡人人撒謊但又都說實話,跟楊德昌電影中的上乘藝術(西洋古典音樂、中文藝術歌曲)被凶惡偽善父親或獨裁政權的鷹犬爪牙擁抱的奇特混搭,善惡雜陳,互通聲氣。 影響 啟發台灣文青 雷奈的神奇,既是電影形式的先驅、又是藝術的頂尖。關於「第一」,他通吃了「最先」與「最好」,在大師中並不多見。他影響了太多一流的電影導演與卓越電影:約瑟夫羅膝、彼得葛林納威、大島渚、楊德昌、王家衛、林泰州(《潮聲》與《柳川之女》)、克利斯多夫諾藍(《記憶拼圖》與《全面啟動》)、甚至前輩導演史丹利杜寧(奧黛麗赫本主演的《儷人行》)!台灣文藝與劇場也深受他啟發:紀大偉小說《去年在馬倫巴》是雷奈同名電影的男同性戀三溫暖浴池版;賀景濱小說《去年在阿魯巴》則是電影網路科幻版。黎煥雄、林文珮、吳俊輝、康文玲、彭倩文與「河左岸劇團」成員們,詩人鴻鴻,劇場與錄相多媒體奇才周東彥,畫家幾米……還有慧眼看出電影《東邪西毒》的「東邪是王家衛,西毒是雷奈」的藝文才子江世芳!林靖傑看《去年在馬倫巴》打瞌睡,每次醒來斷斷續續觀賞,依然驚豔。楊元鈴編劇、侯季然導演的電影《有一天》,非常台灣,卻也非常《去年在馬倫巴》! 1960年代初期,邱剛健在美國初見法國電影《去年在馬倫巴》,萬分驚喜,回台灣與朋友們創辦了《劇場》(電影╱劇場)雜誌,大力介紹雷奈、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高達的電影,影響了往後一代又一代的人,後來蔡明亮無緣見識《去年在馬倫巴》電影本尊的那些年,卻認真研讀了《劇場》翻譯的電影劇本!三十年後,邱剛健編劇、區丁平導演、周潤發與林青霞主演的電影《夢中人》彰顯了邱剛健對雷奈《廣島之戀》的深愛與迴響。邱剛健導演的《唐朝綺麗男》的超現實,直追雷奈與費里尼的神韻! 高雄 推出雷奈影展 2013年11月27日邱剛健也凋零了。1993年費里尼死後半年左右,妻子(女演員茱麗艾塔瑪西娜)也走了。奧黛麗赫本的殞逝,帶動了跟她合演的男演員葛雷哥萊畢克(《羅馬假期》)、喬治比柏(《第凡內早餐》)、為她作曲〈Moon River〉的音樂家亨利曼辛尼的亡故。《去年在馬倫巴》中,扮演A的黛芬賽麗格與扮演M(而非男主角X)的薩夏畢艾斗夫1990年代相隔沒幾天走上人生的終點。 最教人想念的是,雷奈1977年英語電影《天意》中,老作家拿起鏡子整理頭髮、衣衫時,瞄到桌上亡妻的照片,兩樣並置,但見鏡子中的老作家現實彩色形貌與照片裡妻子昔日黑白影像宛如超越時間、空間、生死、色彩,變不可能為可能的合照!兩造都是虛像(鏡像與照片)而非實體,深情、懷念卻盡在不言中!高雄電影館早在2013年就邀請電影學者鄭秉泓策展雷奈電影回顧,直到2014年3月方才有緣公映,不料遇上大師殞落。更沒想到高雄今後文化、藝術、電影節與電影館預算被高雄市議會全數刪除,這次「記憶的迷宮──經典.雷奈回顧展」極可能是高雄最後一回,令人不勝悲,敬請珍惜。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