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根雜草,而已

去年春天在一次推廣種樹的記者會上,有一對綠手指夫妻從大老遠趕來,雙手捧著一株紅楠的幼苗,像是捧著價值連城的故宮國寶那樣。

那株紅楠幼苗在他們的小盆子裡長得嫩綠清爽欣欣向榮,我看了很羨慕,便說:「這株幼苗送我吧,當成是我們一個新的種樹活動的紀念。」綠手指夫妻毫不猶豫的將那株幼苗贈送給我。我在回家的途中還去買了一包有機土,小心翼翼充滿著期待的種在窗台上的小花盆裡,靜待長大。

歷經了多雨不安的春天、炎熱焦慮的夏天、荒蕪的秋和混亂的冬,紅楠幼苗隨著我的心情狀態漸漸枯萎,唯一的希望便是在枯萎的主幹旁邊又岔出一根嫩綠的枝枒,於是我剪掉了枯枝,等待新枝。

一年容易又春天。又有一次更大規模的種樹活動,我又捧回了兩株桂葉黃梅的幼苗,也說是要當這次更大規模種樹活動的「紀念」。我好像只在乎「紀念」和「意義」這些挺空洞的價值,對實質的種樹很沒有耐心。這回我不但去買了泥土還買了有機肥,將兩株桂葉黃梅好好的施了肥。或許是肥料用太多了,這次還不必等到春天結束,兩株桂葉黃梅就各自了斷了自己的生命。我安慰自己說,一定是我那個二十三歲早夭的舅舅黃梅不高興了,當初我挑了這兩棵樹就是為了「紀念」他的,他不高興,樹就枯死了。可是在桂葉黃梅的花盆裡,卻長出了一棵看似很不起眼的幼苗。我心裡暗暗有點失望,因為它看起來,只是一根雜草,而且是「不成材」的那種。

那天我在美術館看黃銘昌的畫展,畫展的名字叫「一方心田」。我站在他那幾幅水稻田系列的畫前面發著呆,他在這些畫作中,用非常細長的貂毛筆,近乎是苦行僧修行般的勾勒著一根一根的水稻、芭蕉葉、林投木、荷葉,還有更多的不知名的雜草。是的,各式各樣不知名的雜草,畫家卻能讓它在不同的日照和樹蔭下 展現了完全不同的光影風華姿態,畫家筆下的雜草呈現了不同的綠意,不只深綠、淺綠,還有閒綠、輕綠、淡綠、亮綠,畫家的心和他筆下的小草一樣的細膩。

望著黃銘昌的畫,我又想起那一年冬天,十二歲的女兒帶回了四粒含羞草種子,她將種子放在一個盒子裡,等待第二年的春天四月底才要種在花盆裡。後來女兒真的照著計劃進行,把種了含羞草的小花盆放在窗台上等待。有一天我不小心將她的小花盆打翻了,當時旁邊還有我們餵麻雀吃的小米粒,於是我帶著罪惡感將那些打翻的泥土又塞回了小花盆裡。

梅雨季後女兒開心的告訴我說,有種子發芽了,我很心虛的想當然是小米啦。果然長出來的是小米,之後是蒲公英,之後,是含羞草。女兒在含羞草的芽才冒出來時,就知道是含羞草了。她曾經敎我小米、蒲公英和含羞草在發芽後要如何分辨,吹口氣就知道了,她說,因為含羞草會害羞的低下了頭。

小米、蒲公英和含羞草不是雜草,它們各有不同的生命、樣貌和風景。其實女兒很早就敎過我了,現在畫家又再敎了我一次。我回到家,凝望著枯死的桂葉黃梅樹苗旁邊那根「雜草」,越看越美麗,越歡喜。

一方心田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