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翔談《KANO》(下):想想嘉農,台灣人應先認同自己!



小編:很多人說你們歌頌日本殖民文化?



Umin:我知道網路上很多人罵我,說我們歌頌殖民,但我其實還蠻難過的欸......什麼叫歌頌日治時期?台灣在那五十年,確實就是那個樣子!那不叫日本人的歷史,那是台灣歷史!

很多人說預告片怎麼那麼少閩南語,有閩南語,只不過剛好我剪出來的都是日語。就好像我們現在台灣人的國語是北京話,那個年代,他們的國語,就是日語。

真實這件事,對電影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該講日語還是台語,這是最基本的。戲裡的日本人,是講關東腔,還是關西腔,我們都有考究。這是我們可以做到的要求。

小編:電影裡有呈現種族歧視嗎?

Umin:怎麼可能沒有種族歧視?日本人對待當時的台灣人是二等公民,更何況對原住民是三等公民。

在電影裡,我的確有試著加入一些族群問題在裡面,那是沒有辦法迴避,但那個族群問題是因為不了解彼此。當族群之間都了解後,就沒有族群問題了。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國中到台北念書後,我同學問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家裡有電視嗎?住山上有路燈嗎?」

小小心靈聽到這些問題會受傷,我會不清楚同學為什麼要這樣說:原來我叫「山地人」?原來我叫「番仔」?

長大後,我和羅美玲上某個節目宣傳《賽德克‧巴萊》時,節目還沒開始,才一坐下來,主持人劈頭就問:「你們這些土著會講中文嗎?」

「土著」?我跟美玲對看後回說:「會啊,會講中文。」

「所以你們都有念書嗎?有唸大學嗎?」

「有啊!我大學畢業,文化大學畢業。」你知道,我當下是真的很想打人,真的很想揍他。

但在開錄後,對談的過程他開始提很多問題,起初都會讓人覺得生氣,但最後我們卻覺得他很可愛,因為我們發現:他不了解我們,他真的不了解。

最後他慢慢了解我們,對我們開始改觀,我們就開始有了比較好的互動。

歧視的源頭是因為不了解。人對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會產生恐懼,一恐懼就會抗拒;而通常人表達抗拒最快的方式就是言語,再來就是行為。

以嘉農來說,這群孩子到很多地方都被歧視,不只是原住民,連當時內地的日本人也會歧視外島的日本人。

當時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被內地的日本人稱為「灣生」,他們在日本母國完全被歧視。戰後,一群花蓮吉安(吉野村)的灣生被遣送回去後,內地的日本人將他們丟棄在一個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讓他們在那邊自己生活好幾個月,說如果他們到時候還活著,才有人會來接他們。

所以歧視這種東西是不分族群的,看你要從什麼角度切入。但是歷史不會告訴你這些;歷史只會說:他壓迫你,你被他壓迫。

回過頭來看《KANO》,那個大時代多少都還是有族群問題,但嘉農在這個日本教練的帶領下,是沒有族群問題:我管你是什麼人,你就算是大和民族,做錯事也照樣罰你。因此《KANO》裡族群問題的呈現並不多,而且我們切入的角度是純粹的棒球故事,沒有過度強調族群問題。

就因為有大時代的種族問題,所以沒有種族問題的嘉農才更顯得可貴。

小編:能高團是首支完全由台灣人,而且是台灣原住民所組成的球隊,時間早於嘉農,在日本出戰紀錄也讓日本人刮目相看,為何沒有拍能高團,而是拍嘉農呢?

Umin:讀到能高團的故事時;我自己身為原住民也覺得很驚訝,覺得:喔!這個阿美族怎麼那麼強!

但能高團雖然是台灣棒球的開端,影響力卻沒有太大。

他們的實力連日本人都肯定,很風光,但他們後來有回來台灣嗎?沒有,好幾個都選擇留在日本打球;那些回來台灣的有繼續打棒球嗎?還有繼續把棒球這個運動向下扎根嗎?沒有。他們的確是很棒的球員,但很可惜,他們沒有留下來。

能高團的名字,我們一定要記得;他們的確為我們打了一場漂亮的仗,但他們沒有為我們打出一片江山。

那麼嘉農呢?

嘉農在 1931 年這屆開始首屆打入甲子園後,後面幾屆也都還陸續打入甲子園。更重要的是,他們不但打入甲子園,而且還是爾後台灣棒球 100 年很重要的開始,而且還沒有結束:

東和一(漢名:藍德和)回國後,持續為棒球付出,他的兒子藍文成到現在都還是平鎮高中棒球隊教練!上松耕一(漢名:陳耕元,卑南族)推動東台灣棒球不遺餘力,發掘培養了後來的楊傳廣;還有蘇正生、真山卯一(漢名:拓弘山,阿美族)等等,他們都繼續在台灣把棒球扎根!東和一的弟弟東公文(漢名:藍德明,阿美族)不斷被日本人挖角去打日本職棒,他都拒絕。

嘉農的影響力,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小編:《KANO》之後,有打算做什麼事呢?


Umin:我現在腦子在想三、四個跟原住民有關的電影。其實我一直都在拍原住民的電影,只是自己也很意外我的第一部長片竟然是獻給棒球電影。

老實說,原住民在嘉農裡扮演重要的角色,也是讓我接這部片最大的原因之一。其實原著原本沒有強調太多原住民的東西,畢竟《KANO》是一部棒球電影,不是一部原住民電影,但最後基於我自己的小小私心,加了一點點原住民的元素在裡頭。

你有看前導片嗎?裡頭嘉農的球員在訓練時喊著:

「一、二、三,小鳥先生,飛到樹頭去,農夫拿石頭把它打下來,痛得漂亮啊!」

你看最後一句「痛得漂亮啊!」其實是一句阿美語,我寫詞,請 Suming (阿美族)幫我翻譯、編曲。那句意思是說「雖然我被球打到,可是我痛得很爽,jia a na ke!」

這短短的一句歌詞,其實在電影裡面很重要,你去看電影就知道!
 
小編:拍攝《KANO》的電影時,最感動的是什麼?

Umin: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們會不斷地認識自己,個人心境也會不斷地演變。也因此當電影拍攝完成前後,我對它的感動可能不同。

就《KANO》這部電影拍攝後,回過頭來看,最讓我動容的,是在那樣的一個年代,藉由棒球、運動這樣一件事,找到心中自我認同的價值。

讓我們回到棒球作為一個運動,去思考說,為什麼嘉農這群孩子,打到了甲子園,最後輸了,卻贏到了「英雄戰場,天下嘉農」的美名,為什麼?

想一想,去年(2013 年)台灣對日本的那場棒球經典賽,我們一路贏、一路贏,最後卻...... 啊,被逆轉了!應該贏不了!可是沒有一個球員放棄,啊…... 輸球了,輸球了......

當球員全部跑去投手丘,向敵對球隊敬禮時,球迷全部起立鼓掌,大聲喊:「謝謝台灣!」

謝謝台灣,帶來了這麼精采的球賽 ─ 因為他們輸了比數,卻贏得了自我認同的價值!

2013 年的這場棒球賽在台灣的歷史裡,在 1931 年也發生過一次。2013 年這場頂多三萬多人,但 1931 年那場至少有 5 萬 5 千多人。這麼多人在場上喊「天下嘉農」,用這個聲音目送戰敗的嘉農隊離去!

那些戰敗的嘉農隊孩子,是抬頭挺胸地離開球場 ──他們輸了比賽,卻贏得了自我認同的價值:只要不服輸,只要不放棄,即便是輸了比賽,你也是戰勝了自己!

一場比賽,跨越了國家,跨越了族群,也可以跨越職業,存在各行各業的每一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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