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田與一

最近南二高台南市六甲交流道的匝道口,多了幾個裝置藝術,其中一個是水閘門造型,水閘門上寫了四個字:「八田與一」,在象徵渠道的平面造景上,則有「嘉南大圳之父」六個字。

八田與一是建造烏山頭水庫和嘉南大圳的日本工程師,大約二十年前。我初到台南跑農田水利會新聞時,就寫過八田與一的事蹟。這二十年來,八田的新聞不斷出現在台南的新聞版面上,從來沒有一個日本人像他一樣,在台灣民間的聲望如此歷久彌新。

我里內有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先生,是台灣省政府的退休人員,算是早期的知識份子。臨老無事,到處找人聊天。有一次大家都在忙,老先生走來走去,找不到人聊天,晃到里辦公處,見了我,高興說道,

「全里都沒人理我,剛好你在!」

當時我正要出門洽公,聽他這麼講,覺得不好意思離開,請老先生入內泡茶聊天。老先生是早期的台北工專畢業,又在省政府及高雄港務局工作過,自有很多經歷可以與人分享,但他最愛講的橋段是他的恩師八田與一。

對於八田與一興建烏山頭水庫的故事,我在台南當記者時已經聽過很多,但老先生有一段話令我印象特別深刻:

「烏山頭水庫完成後,老師奉派到菲律賓準備興建另外一座水庫,不料船在海上遭美軍魚雷炸毀,老師殉職,日本戰敗後,師母就跳入水庫內殉情!」

這段歷史我以前聽過,但從一個學生的口中講出來,聽起來格外淒美。

有一天我在台南聽到另外一種說法:

「八田的妻子外代樹跳水庫自殺,不只是殉情,她是把自己當作活祭,獻給山神,讓水庫和大圳可以順利運作,造福百姓!」

「活祭?」

論者指出,

「這與外代樹少女時期在日本故鄉金澤的宗教經驗有關!」

聽得我頭皮都發麻了。

調閱史料後發現,八田殉職後,妻子外代樹仍住在台北,之後因戰局吃緊,她與家人被疏散到烏山頭,回到她曾經生活十年的地方。日本戰敗後,她不願回母國,在某一個颱風來襲的清晨,她趁家人熟睡之際,跳入烏山頭水庫的放水口。遺書上寫著,「愛慕夫君,我願追隨而去!」

台南地方人士則傳說,當時外代樹在水庫旁撿到八田遺失的手錶,睹物思人,因而跳潭自盡。不管史料記載或是民間傳說,外代樹都應是殉情無誤,何來「活祭」之說?

最近我走了一趟雲林,對這件事有了新的理解。

台北的朋友到雲林縣拍攝有關農民水井查報的宣導短片,因為必須與農民面對面溝通,朋友找我這個中南部的里長去當溝通的橋樑,以減少南北語意落差造成的誤會。

協助影片拍攝的那兩天,我發現雲林地區農田灌溉供水的問題嚴重,農民必須抽取地下水來灌溉作物,否則生活將無以為繼,政府要他們查報水井,他們大多願意配合,但也說出了心聲,

「蔡里長,你是嘉義人,你們那邊有嘉南大圳可以灌溉,但我們沒有,只能抽取地下水,這也是不得已啊!」

雲林地區因為長年抽取地下水,導致地層下陷,高鐵行經的土庫國中附近地段,已被列入嚴密監控的範圍。有人說,若再不控制地層下陷的速度,高鐵恐怕只能再開十年,樂觀一點的,說是二十年。

一棵行道樹有時都不只活二十年,花費台幣數千億才蓋好的高鐵,竟然只能使用二十年,聽起來非常荒謬。

這些事情加總起來,讓我想到八田與一和他的夫人外代樹。烏山頭水庫和嘉南大圳已經竣工超過八十年,這八十多年來,嘉南地區的農田免於缺水之苦,雖然外代樹的「活祭」之說,我並沒有在史書上找到證據,也許它只是地方民眾太感念這位日本工程師而衍生出的鄉野奇譚,但即便只是鄉野奇譚,也反映出嘉南地區農民對八田夫婦無限崇高的敬意。

政客想的是下一次的選舉,政治家想的是下一代,而偉大的工程師造福的卻是子子孫孫,世世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