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捕獲野生眼鏡仔

文/攝影 湯長華

一年又走到一半,午後的氣溫令人招架不住,現在的太陽要接近七點才願意下山。傍晚特地走至堤防欣賞「魔幻時刻」,順便玩個手遊。即將熄燈的靛藍天空,天海交錯處這裡一抹橘,那裡一抹黃,一抹金龜綠從身旁瞬間飛過;斜前方有隻不知什麼鳥,逆風爬升著,我貪心地瞪著那雙漲滿風的翅膀,還有當牠背景的那片天。

突地一個踉蹌,我往地上滾一圈後很快站起,愣了三秒懷疑自己身手怎麼如此俐落?才發現手機摔破一角,螢幕裂了點蜘蛛網,連手指也擦破。

覺得有點嘔,暫時也沒什麼辦法排解,決定繼續玩手遊,把該抓的寶抓一抓。(到底是多愛3C?)

回程路上遇到熟悉的浪浪,給條肉乾,摸摸牠的頭,心情好轉,踩快樂步回家。

拉開紗門,有條東西在感應燈下閃著鱗光溜過。

是小蛇。

正想著該怎麼把牠趕走。

牠卻先被我嚇到,從拉門與牆壁間的縫隙溜進房子。

我終於知道五雷轟頂是什麼感覺。

在漁光島待了這些個寒暑,最近眼前一直閃過2015年瞄到一條長蛇溜進隔壁牆邊草叢的景象。

 

還是遇上了呀,我對自己說。

一拖開拉門,撇見蜿蜒爬行的動物身體,迅速往床底鑽去,我抱頭崩潰。

用手機電筒照照,牠躲在木頭畫箱與塑膠收納盒之間,捲成一團,像捆打結的毛線。我蹲下望著牠,感受到牠忐忑充滿防備的視線。

抄起平時抓昆蟲的蝴蝶網跟掃帚,戴上手套(但穿短褲與跑鞋),想壓著牠掃進畚箕裡扔出門,加緊結束這一回合。但牠溜得好快。

只能束手無策任由牠亂竄,翻攪的後半條尾巴看得我汗毛直豎,恐慌如漣漪般擴大又擴大,全身放電發麻,只好暫時休戰。

那應該是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

腦袋當機,想啟動運動手環裡的一分鐘深呼吸功能,隨即罵自己選這個時間點實在太壞了。

改成在臉書上討拍:「工作室裡有蛇,怎辦…」

朋友紛紛貼給我抓蛇影片、119、捕蜂捉蛇電話。

立即撥打專線0965-565-980,刻不容緩。

收線後,許多「災難現場」湧現心頭:第一次處理碗公大的喇牙、壁虎在書桌下蛋、大強小強齊飛,偶爾收到貓咪送的米奇。

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什麼都比不上躺在床上追劇,小蛇在床底吐信來得嚇人。

 

救星火速抵達。

我焦慮地表示其實也不確定蛇本人在哪,這陣子整理壁癌,房子裡到處堆滿雜物,七國那麼亂,想到裡頭某處躲了蛇,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救星很有自信,就差沒拍胸脯:「沒關係,我幫妳找。」

 

趴在地上用他的強力光明燈一照:「找到了。」

躲在靠牆的流理台底呢。

「牠們的習性一定是沿著牆躲到角落。」

俐落地夾出小蛇走出門,他輕描淡寫地說:「……… 還有,這是眼鏡蛇。」

盯著他的背影,那條貼有反光條的長褲及腳上的厚長靴,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蝴蝶網及掃帚,我翻了個老大的白眼。

救星在門口暫時固定小蛇,為此次出勤拍照存擋。

牠已完全被激怒,整個「飯匙」都張開了。

「一般人也不懂得看,因為牠沒生氣的時候也是圓頭。」語畢,他舉起「眼鏡仔」放入塑膠桶,我不自覺唉唷怪叫一聲。

「雄黃、石灰都沒用,最好的方法是把家裡所有可能的漏洞都堵起來,也有人去買細孔的防蛇網,把所有的縫都封住。」

九十度鞠躬送走抓蛇高手,馬上收到朋友電話。

「妳怎麼還不回家?有蛇耶。」

「我如果回家那這邊只能放火燒了。怎麼可以回家。」

我們在電話兩端格格格笑得岔氣,我看見自己嚴肅又誇張地高舉火把,像點燃烽火那樣引燃房子,只是房子還沒燒完,蛇已從旁悄悄溜走。

「妳又晉級了耶。可是妳到底在想什麼,竟然想自己抓?」

找出很久以前路邊撿來的平整木板,剛好塞在拉門縫,疊了三個,像裝了半公尺高的防水閘。

進進出出可能絆倒摔破鼻樑,但摀著鼻子躺床上止血,可比屋子裡有蛇聽起來令人安心多了,我不自覺地拍拍心口。

接收這老房子的第一天,周圍的狗群不認識我,一走進巷子就被吠個沒完。房子旁有棵壯碩得嚇人,把整支電線桿包起來的「黃金葛精」,我撿起一片祂的葉子,差不多一張半A4大。

我一輩子住都市,面對牆壁窗戶爬滿爬藤氣根,不知道什麼鬼會從四處窿窿罅罅鑽出來的老建物,怕得想哭。

但與蛇相遇的那一晚,某方面來說,我早就不一樣。

在「類大自然」的地方待久了,莫名養成「白雪公主心態」,以為呼喚兩聲,停在樹梢的小鳥就會飛來停在伸出的食指上。

因此,我一直認為我好好說,小蛇應該聽懂(但其實牠聽不懂)。

那晚我一度好言相勸:「你這樣我沒辦法休息,聽話,送你出去好嗎?卡緊誒!」

也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心裡知道談判失敗,「見笑轉受氣」,才抄起掃帚蝴蝶網。還記得我失控往床底大喊:「哩尬哇出來!」

此生最不知死活大概就是那一刻吧?感謝天公伯的保佑。

地球是個修煉場,大家來這裡練習加加減減,平衡等號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