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鏡中.悲喜因緣(下)── 《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之八

妹妹在辭世前五六年,因健康與睡眠的原因,住在上海的時間居多。但台北電視台有通告,愛熱鬧的她,是來者不拒,一定準時高調參加。在這個八卦當道,「每人都會揚名全球十五分鐘!」(Andy Warhol:everybody will be world famous for fifteen minutes.)的時代,妹妹說:「美人,可揚名全球三十分鐘。」

五十五歲以後,妹妹讀書的時間減少,以前還會在劉墉《我不是教你詐》這類的書上,蓋上自己的收藏印。後來則以看陳文茜的節目,或聽陳鳳馨、張大春的廣播節目為主,認為他們是台灣「廣電三傑」,頭腦清晰,見解出眾,不畏群犬,勇於發聲,齒牙凌厲,擅於表達。當然,因為作息的關係,她成了陳文茜的死忠粉絲,無論在台北或是上海,《文茜世界周報》一定準時收看。但她自己,卻無意朝這方向轉型。

在中國,一般說來,以「享樂主義者」為標榜的人物,多半集中在六朝,而且都是酒鬼。「竹林七賢」之一,寫〈酒德頌〉的劉伶,便是例子。《晉書.列傳十九》記載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是喝到死的代表。

其實這種縱情酒色的「真人」(《列子.楊朱篇》鄧析語),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例如被孔子讚為鄭國大賢的子產公孫僑:「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穆之後庭比房數十…」,兄弟二人對「善治外」的名相子產,高調宣導他們的「享樂論」云:「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一心一意,沉溺於自己感官的安逸,「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刀交於前,弗知也。」

滴酒不沾的妹妹則說:「我可是玩瘋了。現在,再不玩,怕玩不動了,要瘋狂玩到死。」如此誇張任性之論,實在不讓朝、穆、劉伶專美,既不合於儒家,也有違於道家,恐怕連供奉歡喜佛的藏傳佛法,也難以海納。我聽了,愣了半晌,不知如何化解此一過激的人生態度。心中暗忖道,或許她是想以「英雄欺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方式,刺激一下中產保守主義者。

又或許,只有通達如達賴喇嘛者,方能化解此障。「如果一個人盯著一棵果樹看,把上面的果子看到掉下來,這還不夠!」他如此開導身業、口業、意業深重者:「要能把地上的果子,再給看回樹上去!」

一個人,膽敢豁出一切,出生入死,固然不易。不過,要能在死裡重生,方是大忍力、大耐力與大智慧。然而,從古到今,世間又有幾人,有此定力?把落地的果子,重新看回到樹上去,只有具備詩眼的炎櫻,才辦得到:「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訪它自己。」(張愛玲《炎櫻語錄》)

上述種種,早就隱含在妹妹的外文名字「伊娃」(Eva)之中:「幻滅與重生」(evanescence and renascence)以些微之差,幾乎可以同時存在,又不存在,有如薛丁格之貓(Schrodinger's cat)。

妹妹過世後,為了避免鋪天蓋地而來的八卦新聞,我本想不設靈堂,喪禮從簡,以低調不失隆重的方式,發表哀弔詩文,分送我親自簽名鈐印的訃聞限量版一百份,默默為她平靜送行。此議一出,立刻遭到妹妹生前眾好友如于美人、羅大姊……的強力反對,認為這樣遠遠不夠,不符合她一生的行事風格。

既然「使自己成為自己」是妹妹一輩子的追求,但這「成為自己」的最後一程,還需要「非自己」替她完成。「生命中只有一事,比被別人八卦還糟!」在這個節骨眼,王爾德又來多嘴:「那就是完全不被八卦。」(There is only one thing in life worse than being talked about, and that is not being talked about.) 我也只好從善如流,化簡為繁,仰仗眾多慈心熱腸的好友,順勢舉辦一場盛大隆重的葬禮。

在一片高調又熱鬧的祭祀悼念聲中,我戴上口罩墨鏡,低調而沉默的,先是捧著她的靈位,在無數八卦閃光燈的叮咬中,靜靜修行;接下來又捧著她的骨灰,在刺蝟八卦麥克風的吸允中,緩緩潛行。

最後,讓妹妹安息在父親的身邊,結伴同行。

三 手縫棉被變成手帕

妹妹的閨密,深夜來電話,希望我能找到放在她床頭的兩方綢子手帕,準備下個月去祭拜時,要在納骨塔前,焚寄給妹妹。「姐姐每天晚上,必須握著手帕,才能入眠,即使吃過安眠藥,沒有手帕,還是不行。」

「姐姐最近這半年,常常服藥過量,造成夢遊現象。」閨密繼續泫然訴說著:「連續在深夜跌倒好幾次,弄得雙腳受傷,要緊急送醫治療,才能康復。」

「我想燒手帕給她,希望她從此好眠,不再遭受夢遊跌倒之苦!」

我聽了一陣抽心撕肺,只好將信將疑的答應,一定為她找到,快遞過去。果然,在妹妹床頭,找到兩方摺疊整齊的緞子手帕。一大一小,一深巧克力色,一淺巧克力色。我用手一摸,淺色的那一條,已經被磨的起了毛球,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鼻子一酸,我暗暗嘆道:「妹妹啊,妳怎麼就長不大呢?」

記得那時妹妹才剛上小學,遇到我在家,晚上睡覺時,不時會要我給她講故事。在秋末初冬的晚上,蓋上母親新縫的棉被:那象牙花色的棉布被單、橘紅色的緞子被面,白天在深藍色的曬衣竿上,吸飽了絢爛秋陽的體溫,晚上包裹著剛剛曬好彈好的棉絮,蓋在身上,蓬鬆乾爽又暖和。

我一面講故事,一面教妹妹用手,撫摸光滑微涼的緞子被面,讓手指在綢緞與棉布之間穿梭,感受平順自在的舒適感。「閉著眼睛,好像摸著阿拉丁的飛行魔毯,這樣,飛呀飛呀,一下子就睡著了。」我一面講故事,一面傳授睡眠心法。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習慣,跟隨了她一輩子。

而這一切,都要從母親入冬前的「棉被縫製大典」開始說起。依照端午節前熱不是熱的慣例,我們家向來都是在看完划龍舟之後,才把棉被整理,正式收起,換上輕便透氣的毛巾被與涼蓆,度過炎炎夏日。

等到雙十節前後,涼風驟起,母親會選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早上,把棉被統統搬出來,一床一床仔細拆開,先看看裡面的棉絮,是否有打結成硬扁團塊的現象。如果有,就要渡過川端木橋,把棉絮送到田寮河對岸的彈棉花店,去重新彈鬆;如果鬆軟度還可以,便在院子裡,擺上幾張椅子,曬上一天,把棉絮曝曬蓬鬆備用。

至於大被單與花被面,則分別放在兩個大鋁盆中,在院子裡一一洗滌曬乾。早年母親都是叫我幫忙,弟弟幫閒,後來換上妹妹幫閒,弟弟也加入洗曬的行列。

「叫你們幫忙,就是越幫越忙!」母親一面在大鋁盆裡洗被單,一面叫弟弟去關牆壁上的水龍頭,又叫他把套在水龍頭上的黃色橡皮水管,固定好,不要鬆脫了。說時遲那時快,弟弟手一扯,好不容易固定在水龍頭上的水管,嘩的一下,摔了下來,噴了弟弟一褲子水。

正在曬緞子被面的我,急忙趕來救援,用一條麻繩,繫住水管的脖子,然後暫時綁掛在水龍頭上,以便把水管仔細套上龍頭口,套好套緊,回過頭來,再把繩子用力紮緊。

「棉被縫製大典」中最有趣的環節是洗被單,是如何把水淋淋洗好被單,上漿、擰乾、晾曬。到了這節骨眼,年紀個子都比弟弟妹妹大的我,便派上了用場。我與母親,先把洗好的被單,放在麵粉水中揉搓上漿,然後撈起,各自找到被單的一端,然後扯將起來,各自朝反方向開始扭轉,把水擠乾,再用近乎拔河的辦法,各自用力往後扯,把扭皺的被單扯平,再合力晾曬在竹竿上。

上漿的被單,在秋陽的烘烤下,乾硬滑溜如塔夫綢,耐用禁髒,散發出淡淡落日的芬芳。我們母子還要再從不同方向,把漿過的被單再扯兩次,這樣才算平整可用。

扯被單有個訣竅,就是慢放快扯,一抖一扯,碰碰有聲,十分有趣。

這小小的樂趣,還包括讓一旁觀戰的弟妹,只能垂涎欲滴,卻毫無能力插手。十歲以後,我跟母親扯被單時,漸漸可以扯個平手,等到十三歲上初中時,母親已經快扯不過我了,便換上小我四歲的弟弟來扯,或是我與弟弟對扯,這一下,只剩下妹妹一個人著急了。

扯整齊的被單,平舖在大床上,中間放上蓬鬆的棉絮,棉絮上鋪好藍色、紅色或十錦的花綢被面,拿起特大號的粗針,母親將被單反摺到被面上,開始熟練的把被面、棉絮、被單縫合在一起,每縫四針,第五針一直穿透過最底層的被單,做U型回針固定。一床被子,左右長各三十幾針,上下寬各近二十針,毫不費力,頃刻而成。

我喜歡看母親熟練輕巧的縫製棉被,噗斯刷、噗斯刷,下針準確,推針有勁,拔針輕快,節奏分明,不但充滿了視覺聽覺的享受,同時也達到藝術上的完滿。

我喜歡靜靜欣賞,所有熟練工作的節奏與爽利。如彈棉花店裡,長弓強而有力的美妙繃繃聲;洗衣板上,洗衣婦搓揉拍甩的清脆叭瘩聲。還有菜場裡,豆腐西施的妙手,說時遲那時快,纖纖玉指從大豆腐板上,抄起四塊豆腐,咻的一聲,毫髮無損的扔入透明塑膠袋中,順手轉個圈,用塑料繩為袋子封口,順勢滑到母親手中,空出的手正好收錢,另一隻手從腰袋裡一掏,剛好,掏出剛剛好的零找,一分不多,一毛不少。

可惜,這一切的一切,都被洗衣機、烘乾機、超市大賣場、宅配量販店所取代。自從全家搬入台北公寓後,「棉被縫製大典」被超市被套取代,傳統菜場被超市生鮮取代,院子裡的全家歡樂被電視綜藝取代。

無奈的妹妹,失去了飛天魔毯,只好到綢緞莊,去剪兩塊巧克力緞子替代,要想像從前一樣,倒頭一夢入黑甜,已是遙不可及的奢望了。(〈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完結篇將於二月廿四日刊出)